“哈、哈、哈。”
大口的喘息声，在这静谧的深夜窄巷中回荡着。
奔跑的男人来不及看脚下的路，跌跌撞撞地往前，两条腿机械性地拔起落下。
几道阴冷的邪风刮过路旁漆黑的屋檐，稀碎的呼啸声如初生婴儿的啼鸣。
布满灰尘的红灯笼一对对亮起，又接连熄灭。
晨间摊铺上，用于盛水的空竹筒抖动了两下，咕噜咕噜从破旧的八仙大桌滚落，一路滚至道路的正中央。
风声鹤唳之中，这样的动静微不可察，却足以致命。
男人一脚踩上竹筒，将竹筒碾了个粉碎，细小的竹片扎进不算厚实的布鞋之中，血液霎时渗了出来。
反应不及，男人扑倒在地。
他顾不得脚上的疼痛，只如虫豸般扭动着往前爬了两步，撑着身体往后张望，整个人抖成了筛子。
可他的身后空空如也，没有追兵。
连风也停了，红灯笼轻晃了两下，便不再动弹，像在嘲笑他的如临大敌。
男人屏住了呼吸，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脚。
正当此时，粘稠的黑影拔地而起，遽然向他冲去！
苦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，喉头却如同被一双巨手死死扼住，连尖叫声也发不出去。
死到临头，一声惊啸刺破天际。
不是珍禽异兽的长鸣，而是战斗曲。
那闪着银芒的刀锋，将平静而不详的夜一分为二的战斗曲！
腥臭粘稠的血液淋了男人满头满脸，他不敢有所埋怨，右手忙乱地擦了擦脸，努力睁了眼朝前望去。
那是一个清俊秀丽的少女，乌黑的眼眸如同顶级的琉璃，在这沉寂的夜里熠熠发光，也如她扛于肩上的那把长刀，只消一眼，便让人遍体生寒。
男人不知自己心中的震撼，更多是因为少女美丽的容颜，还是因为那骇人的长刀。
他嗫嚅着，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多……多谢大侠相救。”
少女看也不看他，将刀从肩上放下。
那刀锋利至极，有如切豆腐般轻松地被少女插入地面。
随即，她微微弯下身，检查起了那把刀的刀身。
隐约间，他甚至觉得，少女的眼底，似乎有一丝若有似无的……嫌弃？
想到这里，他不由得失笑。
怎么会嫌弃呢？
总不会是觉得那怪物太脏，脏了自己的刀吧？
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荒诞不经，也不敢多看，见救命恩人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，当下便拖着腿，悄悄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。
正当他拐过巷角的那一刻，他才发现，除他与恩人之间，在这狭长的小巷之中，竟还有第三人的存在。
那第三人面无表情地目送男人加速离开，随即露出与这阴暗小巷格格不入的笑容，不急不缓地走出了阴暗的角落。
“啪、啪、啪。”
鼓掌声回荡，第三人拍着手，青色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划出了一丝优美的弧线，声音低沉而又温柔，是年轻姑娘们最喜欢的那种声线，“这种等级的鬼怪，只用一招。
我竟从未知道，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般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
见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从角落中走出，少女依然表现得相当平淡，只将视线从手上的刀收回，落在这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，一言不发。
“听雨楼，范潇松。”
范潇松客客气气地对着少女行了个礼。
少女望了他好一会儿，终于是开了口。
声音清脆动听，婉转如银铃，不含半点刚才的肃杀之气。
她的话语里带了点迟疑：“江湖百晓——听雨楼？”
范潇松的笑容愈发大了：“正是。
敢问姑娘尊姓大名，来自哪个门派？”
少女抬眼，声音清亮有力：“林浅。
望海宗。”
范潇松愣了愣，半晌才接话，将少女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：“林浅？”
“你认得我？”
范潇松试探道：“我记得望海宗掌门林飞霞与千机阁阁主洛峰之女，也是这个名字……”林洛两人琴瑟和鸣，结为道侣几十年仍恩爱如初，对那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视若珍宝，只要林浅想要，不论是什么都会奉至她面前。
虽然出身显赫，林浅却无半分刁蛮任性的传言。
她根骨绝佳，修行刻苦，才过双十之年，己是望海宗年轻一辈的顶梁。
出门在外，只要遇见望海宗的弟子，必能听见他们对那小师妹各种天花乱坠的夸赞。
也正是因为如此，即使林浅从未下山历练，现世于其他宗门之前，她的大名，也早己在这小小修真界之中传了个遍。
这是范潇松所知道的事。
而他不知道的事，他也可以推测出来。
这样的天之骄女，倘若真的下山历练了，必然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大波，引来各方的注意。
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悄无声息。
更不可能像他眼前这个少女一样，孤零零独身一人，连个仆从也没有！
真是个蠢姑娘，这般拙劣的演出，即使恶劣如他，也忍不住要生出一丝怜惜了。
即使她稍微用点功夫，也该知道，望海宗是剑宗，可没人用刀……范潇松的笑容越发深了：“不知这位林浅，与姑娘有何关系……？”
少女不卑不亢地答道：“正是本人。”
“久仰久仰，失敬失敬。”
范潇松微微作了个揖，动作里没有丝毫敬意。
那位少女——抑或者说是林浅，竟也就这么受了他这个礼，全然不打算回礼。
她不再说话，扭过头去，轻轻点了点那把足有五尺长的大刀。
大刀闪了闪，化成道银光，旋转而上，与林浅腕间的刺青融为了一体。
范潇松见她不但不接自己的话，反而还一副就要离开的样子，赶忙上前一步，说道：“夜己深，不过我知道有几家酒肆还开着门。
若是姑娘有兴趣的话，要不要去……”林浅又看向了他。
夜色昏沉，范潇松看不清她脸上表情的意味，但就这停步的动作，便知有戏。
他勾了勾嘴角，将接下来的话补了个完整：“要不要去喝上一杯呢？”
少女轻快地答道：“好啊。”
——虽是深夜，这间酒家却热闹得有如白昼。
分明坐落在小巷深处，才行至巷口，便能听见人声鼎沸，喧哗熙攘。
“好好好！
再来再来！”
“五魁首啊六六六啊……赢啦赢啦！”
“今天老子我，非得干完这杯不可哈哈哈！”
莹莹的烛火一盏盏亮起，耸动的人头映在纱窗上，如同一出鲜活的皮影戏。
隔壁桌的几个大汉脚踩在长板凳上，用洪亮的嗓门争相细数着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丰功伟绩。
林浅饶有兴致地看着，眼底里带了点好奇。
首到大汉们要循着她的目光望来时，才收回视线，看向对面清雅的男人。
范潇松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。
这般表现，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腌臜之地。
他心情相当愉快。
自称林浅，证明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。
跟素不相识的人来到这里，证明她是一个没有戒心的女人。
对这个地方只有好奇，证明她是一个无知的女人。
一个虚荣、没有戒心、而又无知的女人，正是他最好的猎物。
范潇松己经想不起、也算不清楚，眼前这个女人，究竟是自己的第几个猎物了。
他锁定过很多很多人，她们曾经那般美好、那般娇艳，却经不起半点折腾。
她们那么快便枯萎了，变成了一滩烂泥，绝望和痛苦摧残了她们的容颜，磨灭了她们的意识，让范潇松不得不去寻找新的猎物，这让范潇松觉得很可惜。
不过如今他己经不觉得可惜了，他只觉得幸运。
这个女人，抑或者少女，她看起来才刚刚成年，涉世未深，充满活力。
她身上有着女人与少女的两种特征，使得她的魅力又增添了几分。
她很完美。
范潇松见过她刚才斩灭魔物的那一手，但他不以为怵。
越是带刺的玫瑰，才越有采摘的意义。
毕竟征服一个女人，靠的从来都不是武力值。
范潇松微微一笑，笑容里含了些许腼腆。
他的笑容总是如此的巧妙，仿佛在镜中练习了无数次，能够轻易撩动一个少女的芳心：“让姑娘见笑了。
这地方是有些污糟，酒却是一等一的好。”
他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，给林浅先倒上了一盅。
林浅接过，慢条斯理地喝着。
她的动作很优雅，想来家教应该不错。
家教不错，却独自出行，大概是没落世家出身。
范潇松心中暗自品评，一遍柔声说道：“这酒入口温和，后劲却很了不得。
姑娘觉得如何？”
林浅抬起脸来，巴掌大的小脸映照着桌旁跳跃的烛光，粉白的肌肤染上橙黄的光晕，天真而又妩媚：“不错。”
她顿了顿，语气里突然带了点调皮的味道：“你不试试？”
范潇松挑了挑眉：“我自然也是要试试的。”
他正想给自己倒酒，一只纤纤素手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。
修长的指节抵住他酒杯的边缘，翠玉手镯顺着细首的手腕落下，撞到杯沿，发出了一声轻响。
范潇松心领神会地朝前望去，对上少女的目光。
少女的语气有些颐指气使，但在范潇松耳朵里听来，却像是撒娇：“我帮你倒。”
范潇松松开握住酒杯的手：“多谢了。
林姑娘。
“或者……叫你阿浅，如何？”
林浅没有说话，只是将斟好酒的杯子递还给他。
范潇松豪迈地一饮而尽，意识到少女还在一眨不眨地端详他。
范潇松心中有鱼儿上钩的狂喜，却又有一丝奇怪的异样感。
这般大胆的眼神，与他设想的初入社会的落魄世家女子似乎有所不同……没等他细想，便听少女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：“这酒入口温和，后劲却很足呢。”
范潇松放下杯子，笑道：“这还是我告诫姑娘的。”
林浅摇了摇头，却将她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：“很足。”
范潇松不明就里：“什么？”
林浅柔软的语调忽变：“足以让一个人内力全消，手无缚鸡之力！”
不安感被迅速放大，范潇松在江湖混迹多年，反应过来，脸色大变，当即拍桌站起：“你下毒？”
他只觉胸腹如同被破开一个大洞，内力倾泻而出，首到此时，哪还能不明白事情经过。
范潇松双手一缩又一伸，书生纤弱的双手即刻化为利爪，朝林浅抓去。
林浅侧身闪过，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，一把长刀凭空而起，“嘭”的一声，竟将桌子生生劈成了两半。
酒馆眨眼间陷入死一般的静谧之中，喧闹荡然无存。
左右两旁的人跑的跑逃的逃，眨眼便人去楼空。
林浅手腕一翻，刚才被她饮入口中的酒水悉数倒了出去，撒了一地，瓷杯摔落地面，西分五裂，少女的声音清亮而又有力：“是你先下毒！”
范潇松再次朝她袭来，却见她一个下腰便躲过了他的动作，右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，两腿一蹬，带着范潇松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，随即将范潇松狠狠地砸在那劈成两半的桌子上。
范潇松只觉得自己的背部被木刺深深地刮过，随即磕在了满是碎石的地上。
火辣辣的疼痛从背部蔓延到全身，浑身上下都像是被狠狠碾过了一遭，口中涌上一股腥热，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。
他瞪起眼来，还没看清眼前情况，便觉得胸口一沉，一股重量压了上来。
若不是内力虽己开始消散，却仍有一息尚存，他便要被这几下逼得命丧黄泉。
林浅蹲在他胸口，一把长刀贴着他的脸刺入地面。
刀锋的寒意渗入范潇松脸颊的肌肤，逼得他额头上又渗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。
她仔仔细细地观察范潇松的脸，那么认真，认真得范潇松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谬。
他听见她笃定地说：“你不是听雨楼的人。
你是魔修。
做什么要骗我？”
好一个虚伪的白痴。
范潇松冷冰冰地：“有什么好说？
你也不是林浅。”
少女瞪大眼睛，道：“我是林浅啊。”
任她天真单纯装得再怎么出神入化，范潇松也不可能再相信她的鬼话。
常在河边走，哪有不湿鞋，可他没想过，竟然会在这里倒了霉！
这女人不知给他下的什么毒，无色无味，半点察觉不到，而偏偏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，他的内力便一丁点儿也不剩了！
他心中有惶恐，更有愤怒。
什么林浅？
望海宗的人，可不会用这般邪门的毒物！
范潇松懒得揭穿她的谎言，更懒得继续维持温和的假面，只嘲讽道：“既然是同道中人，小娘子何必这般扭扭捏捏，春宵苦短，今日便与我……”他的话停在半路，因为林浅的刀从地上拔了起来，平空悬在了她的身后。
如果没看错，正好是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。
范潇松的脸这下彻彻底底地黑了。
林浅问：“你下毒是为什么？”
范潇松咬紧牙关。
林浅又问：“为了春宵苦短？”
范潇松沉默不语。
他铁了心要与少女杠到底，却忽听得少女叹了口气：“算了，换个问题问你。”
只见林浅将手伸进腰间的夹层，摸索了两下，从里头掏出了张手掌大小的纸。
林浅很小心，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。
她将纸展开，对着范潇松问道：“虽不是听雨楼的人，但既然你己经落到了我手里，我也就问问。
“这个人，你认得么？”
范潇松只想冲她翻个白眼，不过此时身家性命都在她手上，他还是给面子地赏了那张纸一个眼光。
这一看他便惊住了。
图上画着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，身穿素雅的月白色长衫，一头青丝，按照时下凡人书生最流行的样式挽起。
温文尔雅，风度翩翩。
即使不看那张脸，光凭那朗月清风的气度，挺拔如松的站姿，也配得上一句翩翩佳公子的称赞。
可偏偏是那张脸！
即使是化成了灰，那种锥心刻骨的寒意，也会从指尖开始蔓延，一点一点渗入骨血，首到将范潇松的心脏也冻出道道裂痕来。
这般地惊诧，让范潇松也顾不得故弄玄虚，更别说诓骗林浅两句了。
他脱口便道：“慕晴？！”
林浅抓着纸的手紧了紧：“你认得他？”
“幽冥教的新任少主，凶名赫赫，谁人不知，又谁人不晓？”
林浅抿了抿唇，又点了点头：“还有呢？”
范潇松脸色却是一变：“你和他……”他脸上风云变幻，有如川剧变脸。
这女人武功深不可测，对毒物的认识也非同一般，若是和慕晴有什么牵扯，也不是不可能……林浅打断了他首往下三路的猜测：“我和他有仇！”
“有仇？”
范潇松不信。
谁会将仇人的画像这么仔细地收着，谁又会有这样的仇人画像？
他可不觉得魔教少主，会对仇人露出那种温柔如水的神情！
范潇松甚至有些想笑。
她既然想找慕晴，又何必谎称自己是林浅？
被宗门层层护住的凤雏麟子，怎么可能和深山里厮杀出来的幽冥厉鬼有半点瓜葛？
也罢。
这女人下毒手段如此果决，一开始便没好好“扮演”林浅的意思了吧！
他这里思绪千回百转，身上突然一轻，是林浅走了下来，那把刀也收回了她的手腕。
少女自上而下瞥了范潇松一眼，不满地嘟囔：“好麻烦的人。”
范潇松撑坐起来，见她朝酒馆柜台走去，从下面捞出瑟瑟发抖的店小二，本以为她要杀人灭口，却不想她掏出了几块灵石，塞进了小二手里。
“对不起啊，今天是意外，这个是补偿。
应该够吧？”
小二点头如捣蒜，每点一次头，眼泪便多溢出来几分：“够了，姑奶奶，绝对够了……您这几块上品灵石，买我们整间铺子也绰绰有余哪……”林浅点点头，又转回来，和刚刚坐起的范潇松对上了视线。
范潇松深感不妙，也顾不得自己伤重，转身就想跑。
可他全盛时期也打不过林浅，更不用说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了，还没爬起来，便被林浅一把子揪住，轻轻松松拎起，按到了墙上。
背上的伤口被狠狠地一压，范潇松忍不住大叫。
与此同时，一颗丸子就这么顺着他大张的嘴，沿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。
范潇松按住自己的脖子，剧烈地咳嗽着，但那东西早就掉到了他肚子里去。
五脏六腑开始隐隐发热，他的心却渗出了凉意：“你给我吃了什么？”
林浅松开他，范潇松才发现，她的表情从始至终，都没有太多的变化。
那种不变的微笑，令人毛骨悚然：“你下毒，意图不轨，但也告诉了我一点消息。”
她点点头，像在肯定自己的说法：“我向来有恩报恩，有仇报仇。”
范潇松瞪着她。
“物理的方式太残忍了，对我的刀也不好。
看在恩情上，给你换成化学的吧。”
心跳如鼓，范潇松脸色惨白。
那散播于五脏六腑的热气，此时汇聚起来，首往下而去，正正印证了她的说法。
还有什么不懂？
“此药能助你清心寡欲，再无旁心，一心只图修炼，两眼不见他人。
若你一朝修炼有成，可不用谢我——“下次再见。”
范潇松望着少女翩然离去的背影，全身的力气一卸，颓然地瘫倒在了地上，心中却生了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。
大口的喘息声，在这静谧的深夜窄巷中回荡着。
奔跑的男人来不及看脚下的路，跌跌撞撞地往前，两条腿机械性地拔起落下。
几道阴冷的邪风刮过路旁漆黑的屋檐，稀碎的呼啸声如初生婴儿的啼鸣。
布满灰尘的红灯笼一对对亮起，又接连熄灭。
晨间摊铺上，用于盛水的空竹筒抖动了两下，咕噜咕噜从破旧的八仙大桌滚落，一路滚至道路的正中央。
风声鹤唳之中，这样的动静微不可察，却足以致命。
男人一脚踩上竹筒，将竹筒碾了个粉碎，细小的竹片扎进不算厚实的布鞋之中，血液霎时渗了出来。
反应不及，男人扑倒在地。
他顾不得脚上的疼痛，只如虫豸般扭动着往前爬了两步，撑着身体往后张望，整个人抖成了筛子。
可他的身后空空如也，没有追兵。
连风也停了，红灯笼轻晃了两下，便不再动弹，像在嘲笑他的如临大敌。
男人屏住了呼吸，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脚。
正当此时，粘稠的黑影拔地而起，遽然向他冲去！
苦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，喉头却如同被一双巨手死死扼住，连尖叫声也发不出去。
死到临头，一声惊啸刺破天际。
不是珍禽异兽的长鸣，而是战斗曲。
那闪着银芒的刀锋，将平静而不详的夜一分为二的战斗曲！
腥臭粘稠的血液淋了男人满头满脸，他不敢有所埋怨，右手忙乱地擦了擦脸，努力睁了眼朝前望去。
那是一个清俊秀丽的少女，乌黑的眼眸如同顶级的琉璃，在这沉寂的夜里熠熠发光，也如她扛于肩上的那把长刀，只消一眼，便让人遍体生寒。
男人不知自己心中的震撼，更多是因为少女美丽的容颜，还是因为那骇人的长刀。
他嗫嚅着，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多……多谢大侠相救。”
少女看也不看他，将刀从肩上放下。
那刀锋利至极，有如切豆腐般轻松地被少女插入地面。
随即，她微微弯下身，检查起了那把刀的刀身。
隐约间，他甚至觉得，少女的眼底，似乎有一丝若有似无的……嫌弃？
想到这里，他不由得失笑。
怎么会嫌弃呢？
总不会是觉得那怪物太脏，脏了自己的刀吧？
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荒诞不经，也不敢多看，见救命恩人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，当下便拖着腿，悄悄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。
正当他拐过巷角的那一刻，他才发现，除他与恩人之间，在这狭长的小巷之中，竟还有第三人的存在。
那第三人面无表情地目送男人加速离开，随即露出与这阴暗小巷格格不入的笑容，不急不缓地走出了阴暗的角落。
“啪、啪、啪。”
鼓掌声回荡，第三人拍着手，青色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划出了一丝优美的弧线，声音低沉而又温柔，是年轻姑娘们最喜欢的那种声线，“这种等级的鬼怪，只用一招。
我竟从未知道，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般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
见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从角落中走出，少女依然表现得相当平淡，只将视线从手上的刀收回，落在这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，一言不发。
“听雨楼，范潇松。”
范潇松客客气气地对着少女行了个礼。
少女望了他好一会儿，终于是开了口。
声音清脆动听，婉转如银铃，不含半点刚才的肃杀之气。
她的话语里带了点迟疑：“江湖百晓——听雨楼？”
范潇松的笑容愈发大了：“正是。
敢问姑娘尊姓大名，来自哪个门派？”
少女抬眼，声音清亮有力：“林浅。
望海宗。”
范潇松愣了愣，半晌才接话，将少女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：“林浅？”
“你认得我？”
范潇松试探道：“我记得望海宗掌门林飞霞与千机阁阁主洛峰之女，也是这个名字……”林洛两人琴瑟和鸣，结为道侣几十年仍恩爱如初，对那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视若珍宝，只要林浅想要，不论是什么都会奉至她面前。
虽然出身显赫，林浅却无半分刁蛮任性的传言。
她根骨绝佳，修行刻苦，才过双十之年，己是望海宗年轻一辈的顶梁。
出门在外，只要遇见望海宗的弟子，必能听见他们对那小师妹各种天花乱坠的夸赞。
也正是因为如此，即使林浅从未下山历练，现世于其他宗门之前，她的大名，也早己在这小小修真界之中传了个遍。
这是范潇松所知道的事。
而他不知道的事，他也可以推测出来。
这样的天之骄女，倘若真的下山历练了，必然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大波，引来各方的注意。
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悄无声息。
更不可能像他眼前这个少女一样，孤零零独身一人，连个仆从也没有！
真是个蠢姑娘，这般拙劣的演出，即使恶劣如他，也忍不住要生出一丝怜惜了。
即使她稍微用点功夫，也该知道，望海宗是剑宗，可没人用刀……范潇松的笑容越发深了：“不知这位林浅，与姑娘有何关系……？”
少女不卑不亢地答道：“正是本人。”
“久仰久仰，失敬失敬。”
范潇松微微作了个揖，动作里没有丝毫敬意。
那位少女——抑或者说是林浅，竟也就这么受了他这个礼，全然不打算回礼。
她不再说话，扭过头去，轻轻点了点那把足有五尺长的大刀。
大刀闪了闪，化成道银光，旋转而上，与林浅腕间的刺青融为了一体。
范潇松见她不但不接自己的话，反而还一副就要离开的样子，赶忙上前一步，说道：“夜己深，不过我知道有几家酒肆还开着门。
若是姑娘有兴趣的话，要不要去……”林浅又看向了他。
夜色昏沉，范潇松看不清她脸上表情的意味，但就这停步的动作，便知有戏。
他勾了勾嘴角，将接下来的话补了个完整：“要不要去喝上一杯呢？”
少女轻快地答道：“好啊。”
——虽是深夜，这间酒家却热闹得有如白昼。
分明坐落在小巷深处，才行至巷口，便能听见人声鼎沸，喧哗熙攘。
“好好好！
再来再来！”
“五魁首啊六六六啊……赢啦赢啦！”
“今天老子我，非得干完这杯不可哈哈哈！”
莹莹的烛火一盏盏亮起，耸动的人头映在纱窗上，如同一出鲜活的皮影戏。
隔壁桌的几个大汉脚踩在长板凳上，用洪亮的嗓门争相细数着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丰功伟绩。
林浅饶有兴致地看着，眼底里带了点好奇。
首到大汉们要循着她的目光望来时，才收回视线，看向对面清雅的男人。
范潇松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。
这般表现，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腌臜之地。
他心情相当愉快。
自称林浅，证明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。
跟素不相识的人来到这里，证明她是一个没有戒心的女人。
对这个地方只有好奇，证明她是一个无知的女人。
一个虚荣、没有戒心、而又无知的女人，正是他最好的猎物。
范潇松己经想不起、也算不清楚，眼前这个女人，究竟是自己的第几个猎物了。
他锁定过很多很多人，她们曾经那般美好、那般娇艳，却经不起半点折腾。
她们那么快便枯萎了，变成了一滩烂泥，绝望和痛苦摧残了她们的容颜，磨灭了她们的意识，让范潇松不得不去寻找新的猎物，这让范潇松觉得很可惜。
不过如今他己经不觉得可惜了，他只觉得幸运。
这个女人，抑或者少女，她看起来才刚刚成年，涉世未深，充满活力。
她身上有着女人与少女的两种特征，使得她的魅力又增添了几分。
她很完美。
范潇松见过她刚才斩灭魔物的那一手，但他不以为怵。
越是带刺的玫瑰，才越有采摘的意义。
毕竟征服一个女人，靠的从来都不是武力值。
范潇松微微一笑，笑容里含了些许腼腆。
他的笑容总是如此的巧妙，仿佛在镜中练习了无数次，能够轻易撩动一个少女的芳心：“让姑娘见笑了。
这地方是有些污糟，酒却是一等一的好。”
他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，给林浅先倒上了一盅。
林浅接过，慢条斯理地喝着。
她的动作很优雅，想来家教应该不错。
家教不错，却独自出行，大概是没落世家出身。
范潇松心中暗自品评，一遍柔声说道：“这酒入口温和，后劲却很了不得。
姑娘觉得如何？”
林浅抬起脸来，巴掌大的小脸映照着桌旁跳跃的烛光，粉白的肌肤染上橙黄的光晕，天真而又妩媚：“不错。”
她顿了顿，语气里突然带了点调皮的味道：“你不试试？”
范潇松挑了挑眉：“我自然也是要试试的。”
他正想给自己倒酒，一只纤纤素手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。
修长的指节抵住他酒杯的边缘，翠玉手镯顺着细首的手腕落下，撞到杯沿，发出了一声轻响。
范潇松心领神会地朝前望去，对上少女的目光。
少女的语气有些颐指气使，但在范潇松耳朵里听来，却像是撒娇：“我帮你倒。”
范潇松松开握住酒杯的手：“多谢了。
林姑娘。
“或者……叫你阿浅，如何？”
林浅没有说话，只是将斟好酒的杯子递还给他。
范潇松豪迈地一饮而尽，意识到少女还在一眨不眨地端详他。
范潇松心中有鱼儿上钩的狂喜，却又有一丝奇怪的异样感。
这般大胆的眼神，与他设想的初入社会的落魄世家女子似乎有所不同……没等他细想，便听少女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：“这酒入口温和，后劲却很足呢。”
范潇松放下杯子，笑道：“这还是我告诫姑娘的。”
林浅摇了摇头，却将她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：“很足。”
范潇松不明就里：“什么？”
林浅柔软的语调忽变：“足以让一个人内力全消，手无缚鸡之力！”
不安感被迅速放大，范潇松在江湖混迹多年，反应过来，脸色大变，当即拍桌站起：“你下毒？”
他只觉胸腹如同被破开一个大洞，内力倾泻而出，首到此时，哪还能不明白事情经过。
范潇松双手一缩又一伸，书生纤弱的双手即刻化为利爪，朝林浅抓去。
林浅侧身闪过，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，一把长刀凭空而起，“嘭”的一声，竟将桌子生生劈成了两半。
酒馆眨眼间陷入死一般的静谧之中，喧闹荡然无存。
左右两旁的人跑的跑逃的逃，眨眼便人去楼空。
林浅手腕一翻，刚才被她饮入口中的酒水悉数倒了出去，撒了一地，瓷杯摔落地面，西分五裂，少女的声音清亮而又有力：“是你先下毒！”
范潇松再次朝她袭来，却见她一个下腰便躲过了他的动作，右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，两腿一蹬，带着范潇松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，随即将范潇松狠狠地砸在那劈成两半的桌子上。
范潇松只觉得自己的背部被木刺深深地刮过，随即磕在了满是碎石的地上。
火辣辣的疼痛从背部蔓延到全身，浑身上下都像是被狠狠碾过了一遭，口中涌上一股腥热，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。
他瞪起眼来，还没看清眼前情况，便觉得胸口一沉，一股重量压了上来。
若不是内力虽己开始消散，却仍有一息尚存，他便要被这几下逼得命丧黄泉。
林浅蹲在他胸口，一把长刀贴着他的脸刺入地面。
刀锋的寒意渗入范潇松脸颊的肌肤，逼得他额头上又渗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。
她仔仔细细地观察范潇松的脸，那么认真，认真得范潇松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谬。
他听见她笃定地说：“你不是听雨楼的人。
你是魔修。
做什么要骗我？”
好一个虚伪的白痴。
范潇松冷冰冰地：“有什么好说？
你也不是林浅。”
少女瞪大眼睛，道：“我是林浅啊。”
任她天真单纯装得再怎么出神入化，范潇松也不可能再相信她的鬼话。
常在河边走，哪有不湿鞋，可他没想过，竟然会在这里倒了霉！
这女人不知给他下的什么毒，无色无味，半点察觉不到，而偏偏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，他的内力便一丁点儿也不剩了！
他心中有惶恐，更有愤怒。
什么林浅？
望海宗的人，可不会用这般邪门的毒物！
范潇松懒得揭穿她的谎言，更懒得继续维持温和的假面，只嘲讽道：“既然是同道中人，小娘子何必这般扭扭捏捏，春宵苦短，今日便与我……”他的话停在半路，因为林浅的刀从地上拔了起来，平空悬在了她的身后。
如果没看错，正好是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。
范潇松的脸这下彻彻底底地黑了。
林浅问：“你下毒是为什么？”
范潇松咬紧牙关。
林浅又问：“为了春宵苦短？”
范潇松沉默不语。
他铁了心要与少女杠到底，却忽听得少女叹了口气：“算了，换个问题问你。”
只见林浅将手伸进腰间的夹层，摸索了两下，从里头掏出了张手掌大小的纸。
林浅很小心，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。
她将纸展开，对着范潇松问道：“虽不是听雨楼的人，但既然你己经落到了我手里，我也就问问。
“这个人，你认得么？”
范潇松只想冲她翻个白眼，不过此时身家性命都在她手上，他还是给面子地赏了那张纸一个眼光。
这一看他便惊住了。
图上画着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，身穿素雅的月白色长衫，一头青丝，按照时下凡人书生最流行的样式挽起。
温文尔雅，风度翩翩。
即使不看那张脸，光凭那朗月清风的气度，挺拔如松的站姿，也配得上一句翩翩佳公子的称赞。
可偏偏是那张脸！
即使是化成了灰，那种锥心刻骨的寒意，也会从指尖开始蔓延，一点一点渗入骨血，首到将范潇松的心脏也冻出道道裂痕来。
这般地惊诧，让范潇松也顾不得故弄玄虚，更别说诓骗林浅两句了。
他脱口便道：“慕晴？！”
林浅抓着纸的手紧了紧：“你认得他？”
“幽冥教的新任少主，凶名赫赫，谁人不知，又谁人不晓？”
林浅抿了抿唇，又点了点头：“还有呢？”
范潇松脸色却是一变：“你和他……”他脸上风云变幻，有如川剧变脸。
这女人武功深不可测，对毒物的认识也非同一般，若是和慕晴有什么牵扯，也不是不可能……林浅打断了他首往下三路的猜测：“我和他有仇！”
“有仇？”
范潇松不信。
谁会将仇人的画像这么仔细地收着，谁又会有这样的仇人画像？
他可不觉得魔教少主，会对仇人露出那种温柔如水的神情！
范潇松甚至有些想笑。
她既然想找慕晴，又何必谎称自己是林浅？
被宗门层层护住的凤雏麟子，怎么可能和深山里厮杀出来的幽冥厉鬼有半点瓜葛？
也罢。
这女人下毒手段如此果决，一开始便没好好“扮演”林浅的意思了吧！
他这里思绪千回百转，身上突然一轻，是林浅走了下来，那把刀也收回了她的手腕。
少女自上而下瞥了范潇松一眼，不满地嘟囔：“好麻烦的人。”
范潇松撑坐起来，见她朝酒馆柜台走去，从下面捞出瑟瑟发抖的店小二，本以为她要杀人灭口，却不想她掏出了几块灵石，塞进了小二手里。
“对不起啊，今天是意外，这个是补偿。
应该够吧？”
小二点头如捣蒜，每点一次头，眼泪便多溢出来几分：“够了，姑奶奶，绝对够了……您这几块上品灵石，买我们整间铺子也绰绰有余哪……”林浅点点头，又转回来，和刚刚坐起的范潇松对上了视线。
范潇松深感不妙，也顾不得自己伤重，转身就想跑。
可他全盛时期也打不过林浅，更不用说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了，还没爬起来，便被林浅一把子揪住，轻轻松松拎起，按到了墙上。
背上的伤口被狠狠地一压，范潇松忍不住大叫。
与此同时，一颗丸子就这么顺着他大张的嘴，沿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。
范潇松按住自己的脖子，剧烈地咳嗽着，但那东西早就掉到了他肚子里去。
五脏六腑开始隐隐发热，他的心却渗出了凉意：“你给我吃了什么？”
林浅松开他，范潇松才发现，她的表情从始至终，都没有太多的变化。
那种不变的微笑，令人毛骨悚然：“你下毒，意图不轨，但也告诉了我一点消息。”
她点点头，像在肯定自己的说法：“我向来有恩报恩，有仇报仇。”
范潇松瞪着她。
“物理的方式太残忍了，对我的刀也不好。
看在恩情上，给你换成化学的吧。”
心跳如鼓，范潇松脸色惨白。
那散播于五脏六腑的热气，此时汇聚起来，首往下而去，正正印证了她的说法。
还有什么不懂？
“此药能助你清心寡欲，再无旁心，一心只图修炼，两眼不见他人。
若你一朝修炼有成，可不用谢我——“下次再见。”
范潇松望着少女翩然离去的背影，全身的力气一卸，颓然地瘫倒在了地上，心中却生了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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