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涯梦华记(崔寿华陈伯玉)免费小说阅读_免费小说完整版天涯梦华记(崔寿华陈伯玉)

“考中进士怎么了！”

翻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，狠踢一脚间色裙子，骂道，“考中进士怎么了？

考中进士就可以悔婚可以骂人可以一拖再拖了？

考中进士就恨不得上天配那素女玄女王母娘娘去了？！”

“那陈郎君与我们小姐也算是自小的情分，原与我们小姐是天合地衬的，如今怎么又不衬了？”

弄月只觉得奇怪，她哄着把崔寿华的脑袋按到怀里，揉了又揉，轻轻拍着人背劝道，“其中莫不是有隐情？”

“还能有什么隐情？”

翻云气的冷笑，又踹一脚裙子，这一踹险些把自己带倒，春光正好，外边桃红柳绿。

她踉跄一下叉腰向着门假啐一口，柳眉倒竖横声道：“一个男人升官发财了就变了，从内到外都烂了！

一封破婚书烧了就烧了，不知道哪个长舌的贱货传出去，害的我们娘子被罚禁足琅嬛阁①抄书，今天进去，等小姐抄完出来，手都要断了！”

弄月叹息着用帕子揩揩眼角。

“夫人总是心疼女儿的。

哎小姐不必伤心，现在外边都在说是那陈家自己不要珠玉，那些，画上的飞天，若被情天恨海尘缘绊住脚怎么上凌霄。

左右再山穷水尽我和翻云还在你身边，不就是一个陈伯玉，不要就不要了……”“我呸！”

翻云又啐上一口，“这种人我在书上读到过，见了权贵就折腰，见了小姐则昂首，什么清白臣子，什么探花郎？

阴阳两面镜而己，麒麟皮，中山狼！

一颗破玉，拼不出来半块和氏璧，逢迎辈也，无余可书！”

弄月心疼地又瞧了寿华两眼。

孪生姐妹一红一紫叽叽喳喳地讲着，忽然自弄月怀里蓦地探出来颗脑袋，说道：“还能有什么隐情？”

翻云被吓得往后一退。

是那崔寿华，她被翻云逗的一乐，眼睛一弯于是泪珠差点没掉下来。

鬓发乱了，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，摸了摸自己甚为珍惜的那张脸：“你们说得对，姻缘的事情谁说的准。

五姓女何须借婚姻立身，妾有嫁时镜，尘暗不复治，明镜蒙尘又岂尘之过？

他七岁临《郑文公碑》时我在临卫夫人《笔阵图》，十二岁注《盐铁论》时我己写了《玉楼春杀》，他今天骂我骂的那样冠冕堂皇，可我不做坠楼的绿珠，我是夜奔的红拂。

我的命悬在我的笔锋，难道市井百态不比西书五经重要，秦妇哭吟没有边笳好听，难道这世间群雄逐鹿时候被踩踏致死的蝼蚁不值得人在意？

我志亦不在姻缘，弄月，去给我寻件衣裳来，我要梳洗，粗服乱头怎么能进琅嬛阁抄书？”

翻云在一旁眼花缭乱，急忙道；“娘子，奴婢再去唤人给您端碗银耳炖雪梨！”

小楷像空草疾浸鬼雨，弄月给她研墨，看着自家娘子伏案抄家规，忽然觉得她像把跃出鞘的宝剑那样锋利。

她比她孪生妹妹早生几分钟，却好像老成了几年。

几个人分明从小一起长大，她却总对崔寿华与翻云别有慈怀悲悯，添香研墨，注意到崔寿华袖口有没剪干净的线头，蹙眉取剪刀来给她轻轻剪断，梨羹像堆雪簇出香气，哄得琅嬛阁里三个人别样温情。

苦于飞光似白刃剖肺腑透血肉，心里想着三个人能一首这样就好了，要是一首这样就好了。

崔寿华认认真真地抄了两日家规，第三日开始寻书乱看。

阁楼里的书积得久了，散出一股子陈旧的古香，像是把前朝贞妇们的魂魄都惊散了。

琅嬛阁书架以《千字文》字号为序，“天”“地”“玄”“黄”“宇”“宙”“洪”“荒”，自志怪琅琅到汗青，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。

她读了正经书，又去读缠绵流转的那些话本轶事，家规抄的越来越慢。

阁外有风雨连日，扯裂天空的倾盆滚珠，打得翠竹几枝骨瘦愁肥，喧声恨不能煎干前几日丽日的花香，红湿芳重，难不引人遐思乱想。

崔寿华擎着铜烛台，火苗在琉璃罩子里一窜一窜，映得那排樟木书箱像是蹲在暗处的老兽。

她拿绢子掩住口鼻，忽然触到什么毛刺刺的物事——卷裹着靛蓝布套的诗集，布套边缘翻出些棉絮，倒像条老狗耷拉着舌头。

这书抽出来时带落层浮灰，她素手拍了拍，细看题签——《观澜集》。

来了兴致，翻上两页，发现是本诗集。

“他年若遂凌云志， 鹏翼垂天东海倾。

留得长安花千树， 不教春色属王公。”

她心中暗叹，灯影落在身上，像溅了一裙的胭脂血。

她又翻一页：“腰悬银汉千斛浪， 裙卷天山万仞秋，琥珀光倾夜不收， 泼向长安作狂流。”

这般独坐西窗，听风摇竹如雷霆乍惊，其叶晃晃密密地相互敲打，惹得黑夜里平白散开一层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意境。

人的感觉最无端，有的飘拂即过，有的铭心刻骨……她心里开始好奇，这个张福如究竟是谁，刚欲再翻，指尖摸着一本书的厚度，总觉得其中有不平处。

崔寿华从书里抽出一个极薄极薄的信封，信封己生了霉斑。

——《与崔邈书》。

忽觉颈后一凉，像水珠钻进领口，顺着脊梁骨蛇一样往下游。

书架深处传来细碎的啃噬声，她将信封快速夹进书里，在寂静的夜里猝然回过身，对上一张苍白的人脸。

那脸瘦，显得眼睛极大极黑，没有活人气息，首勾勾盯着崔寿华手里的书。

崔寿华吓了一跳，那丫鬟突然倒下来。

书架与书架之间狭窄，她的头发大概昨儿才用皂角混着何首乌熬的水洗过，此刻却像团吸饱了月光的黑蟒。

枉死丫鬟的指尖像十根泡发的银针菇，软塌塌戳在她锁骨上，崔寿华闻见一股子熟透的杏子香，混着铁锈的腥臭。

崔寿华后退一步，欲呕出来，瞳孔骤缩。

她方才下意识抱住了丫鬟的背和腰，酸的甜的苦的辣的，血，摸了一手。

她抱住了一个死人。

她连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，又是怎么死的，都不知道。

崔寿华忍着那股刺鼻的血香，在昏暗里抬起眼眸，看向书架的缝隙。

她放下这个丫鬟的尸体，将诗集藏进衣服里，擎起烛台越过身后的两层书架来到墙边。

光亮照醒破旧的墙面，指腹摸到一个小洞，她思量了一下，蹲下身，将左眼放在小洞前往里看。

她看到了一只眼珠。

——①：琅嬛：神话中天帝藏书的地方，借指仙境。

也作嫏嬛。

此处是崔氏私家书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