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君位极人臣,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。京中官眷无不道我命好,
却不知我被他冷落多年,内心苦闷。他嫌我无趣,与家中妾室情深,儿女双全。终于,
在婆母无数次嫌弃我不能生养时,我也身怀有孕。程温霆却差点疯了。他红着眼睛,
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颤抖:谁的?我嘴角噙笑,一脸温柔:大人,当然是你的。
1近来,我总是心烦意乱,夜不能眠。夏日闷昏,院内蝉鸣也显得怏怏的。午睡醒来,
我便感到脾胃不适,未多时,身上还起了疹子。喜儿和乳娘顾不得天已薄暮,
慌忙地使唤院外小厮去请了李十殷。李十殷已过古稀之年,原是宫内的太医令丞,
因年前生了场病,落了个手痹之症,适才辞去官职,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闲散郎中。饶是如此,
以他曾经的身份,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请他过府瞧病,却不是那般容易的。
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厮去了不多时,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门。
他实则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。我总是会想,能让李十殷变得这般圆滑的,
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,而是我的夫君程温霆在朝中威望太高,圣眷素厚,
令他不得不来。喜儿和乳娘却不这么认为,她们总是哄我,
说李十殷虽也给偏房的魏氏瞧过病,但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同。望闻问切时,他总是很仔细,
将我常吃的药方改了又改,用的皆是名贵药材。可是这回,他在叮嘱了我暑月莫要贪凉后,
在药方上添了一味黄连。喜儿提醒道:老先生,黄连味苦,我家夫人喝不下的。
李十殷遂将黄连改为山栀,对我道:是药皆有苦口,夫人且忍一忍,食些饯梅吧。
我制止了又欲开口的喜儿,问他道:您老先前道我有虚热之症,如今又起了风疹,
我近来总是不得安睡,心烦得很,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。夫人,虚热之症,
乃正气不足所致,而风疹又名瘾疹,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,正是夫人近来烦躁难安的缘由。
可这药已经吃了有一阵儿了,却不见好。季夏暑湿,需得慢调。
李十殷到底是做过太医令丞之人,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后,声音顿了顿,
又道:其实夫人也未必是病了,医书上说,天地者,万物之上下也;阴阳者,
血气之男女也;所谓阴在内,阳之守也,阳在外,阴之使也。夫人这虚热之症,
实乃阴阳不调……待到调和了,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。2李十殷之话,虽讲得含蓄,
喜儿和乳娘却同我一样,瞬间便懂了。这也难怪,乳娘是过来人,喜儿虽未嫁人,
却是同我一起长大的。未出阁前,我曾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女儿。我父亲谢长史,
是相府诸吏之长,也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。他重规矩和礼仪,亦注重对子女的教育,
是以我在很小的时候,便已经开始识字。只不过所读之书,
皆是《女诫》《内训》及《孝女经》之类。喜儿是我的贴身丫鬟,耳濡目染之下,
也是略识得一些字的。记得在我出嫁之前,母亲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册画卷。
乳娘道,这册画卷新婚之夜才能打开,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观赏。可我实在好奇得紧,
夜里趁着乳娘不在,拉着喜儿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。结果那一幅幅男欢女爱的春宫图,
把我们俩都吓到了。我还记得那册画卷上,便写了这么一行字——避火秘戏图,
阴阳两相合。后来,我和喜儿手中的烛台不慎掉落,把那册画卷烧了个窟窿。
我发誓不是故意的,怪只怪那劳什子的避火秘戏图,一点也不避火,且里面所描画的男子,
无不青面獠牙,丑恶骇人。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件很可怕的事。所以嫁给程温霆之前,
我连做了几晚的噩梦。我梦到漆黑的床帐内,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叼着我的脖子,
用它的大手从后背撕开了我的皮,将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,吞入腹中。醒来之后,
一向性情柔顺的我,第一次跑去同母亲哭诉。我道我不喜欢程少师,不想嫁人。
我与程温霆的婚事,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更遑论那保媒之人,
还是范丞相的母亲——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。我父亲是范相身边的长史,
程温霆却是范相的堂亲外甥,已故的程老御史是他的父亲,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师,
是京中声名远扬的才俊。京中不知多少贵女想要嫁他,这婚事,怎么说都是谢家占尽了便宜。
正因如此,我的哭诉被父亲得知后,换来了怒气冲冲的一记耳光。3我,谢淑然,
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幺女。同我的三个姐姐淑贤、淑德,淑良一样,我自幼学女子八雅,
不仅懂琴棋书画、祭祀礼仪,还被家中教导着妇学,妇德与妇言。我性情柔顺,知书达理,
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,不丢谢家的脸面。嫁给程温霆之前,
作为父亲的女儿,我只忤逆过他一次,然后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。细算起来,
那根本算不得忤逆。我向母亲哭诉不想嫁人时,抬眼看到从屋内走出来的父亲,
便已经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。可惜,还是被怒气冲冲的他打了一巴掌。
后来我便乖乖地嫁给了程温霆。出嫁之日,脸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,
因此涂了很浓的胭脂。当晚程温霆挑开了我的盖头,屋内红烛轻晃,光影灼灼,
入目的喜庆之中,我率先看到一位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。京中之人提到程温霆,
总喜夸他不愧是已故老御史大人的独子,年纪轻轻便任了太子少师,真真是才高八斗,
机巧若神。我却是那晚才知,他竟还这般的丰神隽朗,玉影翩翩。程温霆身穿大红婚服,
望着盖头下的我,未言先笑。那副俊俏模样,便道是眉飘偃月、目炯曙星也不为过的。
他的笑漾在满眼的星辰之中,继而伸出手来,轻轻摸了摸我的脸。他唤我道:鸢娘。
我名谢淑然,乳名鸢娘,自今日起,是我夫君程温霆的新妇。程温霆眉宇轩轩,声音温柔,
有出众的样貌,还身材俊俏。他好像什么都懂,即便那幅避火秘戏图被我和喜儿不小心烧了,
扔了。他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,也待我甚好,洞房时动作轻柔,很在乎我的感受。
可我不知为何,那晚止不住地流泪,哭了好半宿。那想来是件很扫兴的事,
因为程温霆一开始很耐心地哄了我,道尽了温柔。直到事后,我还是在哭,
程温霆的脸色便变得不好看了。他没了耐心,那张白玉似的面颊,逐渐变得冷淡,
然后起身披了件外袍,随意地坐在床边,靠着床柱旁观我哭。他的神情那样冷,
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,面无表情。我突然有些怕他,止住了哭,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,
不敢看他。再后来,程温霆哂笑了一声,唤守在门外的丫鬟进来,伺候我去浴洗。
待我洗干净了身子,回到房中,程温霆已经不在了。此时已是后半夜,
丫鬟说他去了西院的书房里睡。喜儿重新铺了下床,被褥之下,白帕上一抹鲜艳的红色,
令我们俩的脸都烧了下。4时至今日,我嫁给程温霆已有七年。太子登基后,
曾经的太子少师已成为当朝的太常卿大人,并且深得圣心。
喜儿也早就不是那个会脸红的丫鬟了,她瞬间便能听懂李十殷那老头的弦外之音。所以当晚,
沐浴之时,喜儿一面为我擦背,一面谋算着:我瞧着夫人身上的疹子消得差不多了,
大人今日还未回府,我已经告诉了前院的福顺,待会儿大人回来了,让他第一时间告知咱们。
到时我便去请人,说夫人身体不适,大人过来的时候,夫人设法将他留下……
李十殷的全龟茯苓膏很是好用,涂抹在身上不过半个时辰,风疹便已经消退。
今夜的浴桶之中,喜儿还特意放了许多风干的花瓣。可我听了她的话,却是叹息一声。
喜儿知道我在叹息什么,因为我与程温霆已经许久不曾同床共枕了。久到什么时候呢?
实在想不起来了,自成婚之后,我似乎就不太讨他喜欢。我的夫君位极人臣,端如皎月,
京中羡慕我的贵女不知几何。身为他的正妻,我一直恪守本分,贤良淑德,
将府內的大小诸事打理得面面俱到,堪称上京城的女子典范。连我那规矩甚多的婆母,
挑剔我时也只说得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错处。这错处虽是我的错处,
却也不全是我的错处。我错在新婚那晚,肆无忌惮地哭了个痛快,使得程温霆心生厌烦,
去了后院的书房睡。哦,忘了说,后院西面的一处院子,住了位程家的远房表妹。表妹姓魏,
约莫与我同岁,生得面若桃花,目若秋水,是个身姿婀娜的美人。当晚她便端着一壶酒,
温柔解意地去宽慰了表哥的心。虽说程温霆是隔了一年之后才纳魏氏为偏房,
但喜儿和乳娘总是坚定地认为,二人肯定一早便勾搭上了。据闻那魏氏多年来一直住在程家,
不曾离开,为的就是将来给程温霆做妾。这事我婆母是心照不宣的,因为魏氏少失怙恃,
在她身边多年,一向深得她的疼惜。我不知程温霆是否同样的心照不宣,但事实便是如此,
我原嫁了个顶好的夫君,却在尚未和他培养出顶好的感情之时,一个不小心给他哭没了。
坦白来说,我后悔过,也懊恼过。我后悔出嫁之前,没有及时闭嘴,
平白无故地挨了父亲一巴掌。懊恼出嫁之后,又没有及时闭嘴,惹得程温霆心生不快。
他此后倒也同我睡过几回。我虽没再哭,但因他不像第一次那般温柔,举止颇是纵浪,
弄疼了我。我当时初晓男女之事,只顾着害怕,每次都咬紧了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。
久而久之,程温霆便不喜欢我了。懊恼过后,我也很快地恢复了心情,开始与他相敬如宾。
那时我初为人妻,以为相敬如宾未尝不是件好事。可我忘了母亲说过,先到为君,后到为臣,
人情似纸薄,但凡守得住一分,便为席上珍。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么,虽是程温霆的正妻,
这些年却看着魏氏与他情深,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。魏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,身怀有孕时,
便与自己的姨母商议,将身边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为了程温霆的妾。那丫鬟名叫春兰,
对魏氏可谓是忠心不二。既是婆母做主抬上来的,我定然是不好说什么的。
相较寻常人家的三妻四妾,程温霆身边只有魏氏与春兰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京中谁不道我命好,因程温霆的缘故,年纪轻轻便得了个三品郡夫人的身份,
便是嫁过来多年不曾生养,也未被夫家嫌弃过。5有道是知不知,尚矣;不知知,病也。
寻常人家又怎会知晓我这些年的苦楚。花甲之年的女子,早就褪去了初为人妻时的天真,
我清楚地知道,未被夫家嫌弃,是因为我足够贤良大度。魏氏生下的女儿,
按理来说本该交由我来抚养。可我那重规矩的婆母,因为偏袒她,提也未提。
程温霆后来倒是给了我几分面子,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给我养。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当真可爱,
我喜欢得紧,但碍于魏氏总是眼睛红红地盯着我,没几日我便让人给她送去了。
抛去大度的贤名,主要我还是怕她心生恨意,暗地里给我下毒。内宅之中,
什么样的腌臜事都有可能发生,更何况程家的内宅,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。
她便是真犯了错,身后还有我婆母和夫君护着。可我的身后,没人撑腰。当然,
谢家养出来的女儿,也并非等闲之辈,我可是连她在何处买的砒霜都打探出来了。谢天谢地,
我及时把孩子还给了她。同样的谢天谢地,魏氏后来自己也想明白了。以她的身份,
想要做程温霆的正妻,是不太可能的。若把我害了,程温霆再娶个正妻入门,焉知是福是祸?
我在程家这些年,既不被程温霆所喜,也从未刁难过她。想明白了这些,
我与她也就从此相安无事,井水不犯河水了。6尽人皆知,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。
可是贵妇人有贵妇人的苦闷。即便我性情温顺,知书达理,也无法讨得婆母的欢心。
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为由,总让我抄写《妙法莲华经》,去观音庙上香求子。
我执掌府內中馈,人情往来,操心大大小小诸多事宜,得闲还要抄写许许多多的经文,
实在是身心疲惫。委屈之时,也曾对婆母诉苦:夫君他都不来我房中,
我抄写再多经文也无用……结果换来的是一顿训斥。婆母严厉责问我,成婚这么多年,
始终被丈夫冷落,可曾反省过自己的过错?反省不出?去抄十遍女则女戒。这日子,
真真是没有盼头了。未出阁时,母亲罚我的方式便是抄写女则女戒。嫁人之后,
婆母罚我的方式还是抄写女则女戒。我写了许多许多年的女则女戒,终于有一次,
我哭着问喜儿和乳娘:女子存活世间,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7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。
只不过那时病在心里,为了自救,我开始修身养性,更加严格地对待自己。
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道——夫者,天也。天固不可逃,夫固不可离。行违神祇,
天则罚之;礼义有愆,夫则薄之。敬顺,敬慎,卑弱,屈从。得意一人,
是谓永毕;失意一人,是谓永讫。我可能是疯了,我太想得到程温霆的心了。
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谢淑然,我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。一个俗人,
逐渐醒悟的不只是内心。我早已不记得初晓情事时的疼痛和害怕,夜深人静时,
我的心很空虚,身体也很空虚。我想起曾经生活过的谢家小院,属于我的闺阁楼台,
晚间风吹落花,淡云来往月疏疏。我于窗前托腮望月,低头便嗅到了一缕清香。那窗台下,
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,是袅袅的水芝红色。碧圆翠绿的荷叶下,
冷不丁露出一张亭亭清绝的脸来。那少年朝气蓬勃,眉似春山,便这么冲我露齿一笑,
青莲谪仙一般。他道:阿鸢,你瞧,我从野外池塘摘来的荷花,好不好看?
十三岁的谢淑然,看着窗台下的荷花面露惊喜,开口却道:梁执,你又偷溜进内宅,
被我爹知道,还不打死你。少年清亮的眼中,再次闪烁着笑意,将手中的那捧荷,
作势递给窗台里的少女。我来给你送花的,这就走,放心,不会被发现。梁执,
是投奔我家来的穷亲戚。细数起来,我祖父应是他的远房叔公。大户人家,
总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远或近的穷酸亲戚找上门。梁执是个孤儿,父母双亡后,
不远千里前来投奔谢家,我父亲为了彰显体面,是断不会撵他走的。
所以梁执后来便成了我们家的一名马夫。我还记得少年时的他,便已经生得体格健硕,
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,天热便把袖子撸上去,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。他很爱笑,
一开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样,恭敬地叫我四小姐。后来有一次元夕,
谢家女眷应丞相夫人的邀请,登城楼观灯,不慎遇到城中暴乱,我与母亲等人失散,
险些被歹徒射杀。是梁执一把拉住了我,带着我逃命,躲进了一处鸡舍。
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,鸡舍里臭气熏天,我吐了他一身。至此我们俩也算共度了生死,
从此结下深厚友谊。8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梁执了。因为他后来离开了我家,
觉得当一个马夫没有出路。他走的时候,不告而别,因为偷走了我家的一辆马车。
我有些恨他。偷了马车,我又不会说他什么。陈胜雇农出身,尚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,
人各有志,他想出去闯荡,我也不会拦着他。我还能将自己积攒下的银钱给他呢。算了算了,
人都走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呢。总之是梁执再也没回来,时日久了,我便也逐渐不再想起他。
可是近日不一样,我病了,总是心烦意乱,夜不能眠。这病说得好听一点,
是李十殷口中的虚热之症。说得难听一点,是我太过寂寞,想男人了。
这对一个本该遵守妇道的贵妇人来说,可真是令人害怕。前些时日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正是谢家楼阁,我的闺房里。炎夏蝉鸣声声,窗外夜色正浓。燥热无比的屋子,
床帐垂落,被一缕晚风轻轻吹拂。一男子与我在帐内轻狂,放浪。他年轻力壮,体格健硕,
结实的手臂环在我的身上,几乎快要把我按进他的身体里。我很热,热得喘不过气,
大汗淋漓。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紧他,靠近他,融为一体。
因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里的荷花香,以及晨露的气息。我像一条渴死的鱼,
渴望在碧圆翠绿的荷叶下栖身躲藏。我知道梦里的那个人,是梁执。
因为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地唤着——阿鸢。四小姐。9程温霆回府了。在我尚未做好准备时,
喜儿听闻消息,第一时间便跑去请了他。彼时我正穿着亵衣,坐在铜镜前梳头。
镜中女子容颜略显倦怠,且面有愁容,但雾鬓垂散,杏脸柳眉,仍旧是好看的。
我对自己的长相向来明了,自认为并不逊色于魏氏,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难安,想了又想,
还是抬手在面上匀了些许胭脂。对于今晚留宿程温霆的计划,我本是不愿的。
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责生不出孩子的时候,诘问为何成婚多年仍旧遭到丈夫冷待的时候。
这是我为人妻子的罪责,我羞愧难当。我还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满周岁之时,
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刚巧生下了她与我兄长的第二个儿子。谢家大摆宴席那日,
我与程温霆同去贺喜。站在他身边之时,我是身份尊贵的程大人之妻,尽人羡慕。
可是到了向晚,家中女眷的私宴,我的母亲瞬时便沉下了脸,
用失望的口吻问我——身为正妻,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个孩子。
听闻那孩子至今仍养在偏院,一个女孩,你不屑于养她也就作罢,魏氏算什么东西,
竟将身边的丫鬟抬成了妾,虽说你那婆母看重于她,但到底是个身份下贱的胚子,
谢家养了你这么多年,你竟连她也收拾不得了?拿捏不住夫君的心,
便该想办法使些手段才是,魏氏懂得的道理,你未必不懂。鸢娘,你自幼性情柔顺,
乖巧懂事,但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,我不信你连他程温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。
母亲告诉过你,世上女子虽贵皆卑,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,出生于谢家并非肇始之利,
稍有不慎,同样会落个稿葬的下场,你得自己争气。好孩子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
母亲要我怎么做呢?她要我找个由头处理了魏氏,手段要缜密一些,
这样即便程温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,碍于我正妻的身份,也无法怪罪于我。魏氏不在了,
我便有机会重新赢得程温霆的心,然后生下孩子傍身。母亲说,自古尊卑有别,
男人最明白这道理,妾就是妾,是服侍主人的奴婢。母亲还说,程温霆会清醒的,
当初我与他的婚事,虽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,却是他自己先在诸多贵女名帖之中挑选了我。
就这一点,他至少不该是厌恶我的。我又怎会没有机会抓住他的心?10那日谢家的宴席上,
母亲的话我听进去了。正因如此,我多饮了几杯酒,醉于酩酊。我好像总是会把事情搞砸。
晚些时候回府,因我醉得厉害,喜儿说是程温霆亲自将我从马车上抱回院子的。
那本该是多好的机会。夜已深,我酒醉,他小酌过几杯。遇酒且呵呵,人生能几何,
此情此景,不寻欢作乐一番,怎对得起窗外的月色。可是如同新婚那晚,关键时刻,
我又没有闭上嘴巴。我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了很多的话,床帐之内,他都已经褪去了我的衣衫,
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胡说八道,给以温柔回应。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:我不屑于对付魏氏,
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她没做错什么,错的是你,什么天之道,尊卑有别,
分明是你们这些为尊者自己说的,既说了这话,你又为何不去遵守?竟敢这般待我!
魏氏有什么错,该死的还不是你们!男子虽贱仍旧为尊,女子再贵犹为国阴,
狗屁不通之谬论!狗屁不是!狗屁不如!程温霆!你为何这样待我?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?
你可知,我不怕落个稿葬的下场,只怕在这世上苟活,虚与委蛇……
那日我说了很多的混账话,喜儿说她守在门外心惊胆战,听着我号啕大哭,大喊大叫,
直到一切归于平静。屋内没有任何动静。程温霆离开的时候,愠红着眼睛,
面色好似千年寒冰。醉于酩酊的我已经沉睡了过去。桌上那只花卉纹玉的白瓷盖碗,
被人生生拍碎成两半,裂痕处留下了一片血迹。鲜艳的红色,格外刺眼。11众所周知,
醉酒时的话,也就过个嘴瘾,说说便罢。那些对夫君大不敬的混账话,
我醒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。听喜儿提起,先是一脸震惊,继而心下颤抖,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毫无疑问,程温霆此后待我更加冷淡了。整整两年的时间,他再未踏足过我的院子。现如今,
魏氏之女满三岁了,她又有了身孕。对我来说,日子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过,
只不过婆母对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责仍在继续。母亲对我的失望也日渐加深。
我不喜欢这样过活,我很不开心,茫然、空虚,寂寞。好在我的乳娘邹氏和丫鬟喜儿,
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。乳娘总是劝我,自古女子未嫁从父,出嫁从夫,
夫死从子……魏氏如今再次身怀有孕,夫人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。
我醉酒胡言已是两年前的事了,眼下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,要个孩子才是当紧。
我并非不想去讨程温霆的欢心,我也很想要个孩子,可是我没有机会。
程温霆不会主动踏足我的院子。不久前我鼓起勇气,借着去书房送点心的由头,
想跟他增进感情。可还未进门,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兰,正在里面为他研墨,红袖添香。
我与程温霆成亲七年,从相敬如宾落到如今愈发生疏的地步,是我身为妻子的错处。
我们维持着夫妻间最后的体面,实则他对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样,令我沮丧,也令我绝望。
我已是二十四岁的妇人了,如今连我的身体也在提醒我,阳尊阴卑,女子以夫为纲,
他就是我的天。得意一人,是谓永毕;失意一人,是谓永讫。我能留住程温霆的机会,
委实不多。似今晚这般,自然不该错过。所以喜儿听闻他回府,立刻便去了前院请人。
而乳娘在我对镜梳头时,送来一壶酒。乳娘怕我留不住他,低声对我耳语一番,
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间的情趣。她和喜儿如此尽心尽力,今晚若不事成,
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心意。12我与程温霆成亲时,他还是那般玉影翩翩,
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。如今丰神俊朗的面上,又平添了许多居于高位的威慑,
以及冷冽气息。他依旧年轻,眉飘偃月、目炯曙星。
微微抿起的唇却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凉薄。当朝的太常卿大人,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,
站在我面前问我哪里不适时,面色如常,声音平静。亵衣之下,我的身体却忍不住瑟缩了下。
我惊奇地发现,我竟然有些怕他。
敬顺、敬慎、卑弱、曲从……原来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。这认直令我感到难过。
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温霆的话,他站在我面前,高出我许多,真就像我的天一样。我想了想,
抬起头,看着他道:李十殷道我起了风疹,我身上涂抹了药膏,眼下应该是无碍了,
但我也不十分确定,夫君可否帮我看一眼?我在程温霆的面前,低垂着眼眸,
缓缓解开了自己的亵衣。我赤裸着上身,被他眉眼平静地看着,心下再次瑟缩了下,
后背激起一层峭寒。可我仍旧鼓起勇气,对上了他的眼睛。我看到程温霆微微勾起的嘴角,
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。他那般聪明,当知我孤注一掷的决心。我湿润的眼眶里,
开始隐隐泛起泪意。他嘴角的笑意渐深,含着一丝玩味的兴趣。我隐忍着眼泪,
就这么看着他,任他打量。良久,他终于有所动作,摊开了自己的双臂。我知道,
我的夫君在等我为他更衣。今晚,他愿意留下。施舍也好,同情也罢,只要他愿意,
那便该是我莫大的殊荣。我走上前去,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带。程温霆如芝兰玉树般,
身姿挺拔地立于我面前。我敛起的眼眸如我的双手一般,皆都认真地落在他的腰带上。
但我知道,他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,细细打量。腰带解开的那刻,我抬头,与他四目相对。
他的眼睛深沉似海,平静无波,亦不见任何隐匿着的情欲。可他还是伸出手来,
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。程温霆的声音一如多年,温润如玉,好似含情。他唤我道:鸢娘。
我眼中的泪瞬时掉落,如断了线的两粒珠子。他在低头看我,而我神情怔怔。
程温霆的手掌温热,拇指摩挲着我的脸,俯下身来。下一瞬,我却脚步微微后退,避开了他。
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的动作。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,避开了他的亲吻。
等到回过神来,我眼含惊惧地看着他。程温霆仍保持着俯身向下的动作,他与我鼻息相抵,
一瞬不瞬地盯着我。他缓缓勾起了嘴角,面上溢着冷笑。愠怒之下,他的眼睛逐渐红透。
而后直起身子,无比漠然地给了我一巴掌。13我又将事情搞砸了。程温霆离开后,
我独自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。久到喜儿硬是踹门而入,哭着为我披上一件衣裳。
她跪在床榻边,伸出手来,将我抱在怀里。这次她没有叫我夫人。她唤我:小姐。
我依偎在她身上,有气无力。喜儿,我好累啊。没关系,没关系的小姐,你还有我,
我会一直陪着你。人活着好没意思,我已经倦了。没事,没事的小姐,
今后咱们管它逑,怎么开心怎么活!陈喜儿,你嫁人吧,我为你找一户好人家。
这世上哪有好人家,小姐别开玩笑了!赵管家的儿子,生得人高马大。得了吧,
他患有口吃,嘴总咧得那么大,像个蛤蟆。城郊咱家农庄上,那个账房先生,一表人才。
不行不行,他笑起来像狐狸成精,我看着瘆得慌。前街当铺的吴掌柜,
家境尚且富足,还未曾娶妻……哎哟我的小姐,那是个奸商,看着不像好人呢。
……14我彻底被程温霆厌恶了。炎炎夏日,终将过去。晚天长,秋水苍,檐上落日,
雁背斜阳。又经隆冬,万物凋零,大雪纷至。开春时,魏氏生下了她与程温霆的第二个孩子。
那是程温霆的长子,虽说是个庶出,府邸上下却喜气洋洋,婆母还做主大摆了一场百日宴。
我是个贤良的妇人,自然要维持贤良的体面。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,
得体地应对了前来贺喜的每一位客人。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,人人称赞我蕙心纨质,
根本无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魏氏。可是我的娘家却无一人到场。母亲和我的长嫂荣嘉县主,
只差人送了贺礼,面都未露。我知道,她们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,失望了。这算什么,
我不在乎。因为往后一定还有让她们更加失望的事情发生。比如魏氏的第二个孩子,
依旧没有养在我的院里。往日是婆母未提,这次是连程温霆也不给我面子。他们不提,
我也不提。乳娘却生了气。她道:夫人是正妻,但凡开口要魏氏的孩子,
他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,可您倒是说呀,何苦受这委屈。乳娘说他们欺人太甚,
向来与她一条心的喜儿,这回却笑着哄她,道了句:行了,别气了您,夫人喜静,
多个闹腾的孩子,恐又吵得她头疼呢。喜儿如此一说,乳娘便没再说什么,只叹息了一声。
自去年暑月,在李十殷的调理下,我的虚热之症已经见好。可因长期的失眠难安,
又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。这毛病并不严重,李十殷说主要还是以休养为主,
若实在头疼得厉害,可服些防风散。近来也不知为何,
我这偏头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严重了许多。喜儿很注重我的休养,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,
平日里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轻悄悄的。乳娘说我身子总是不好,是因为吃得太少,
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针线活时用的解结锥。我一听这话,
瞬间便乐了:那下次做活,乳娘用我的下巴来解绳结。彼时日头正好,
我与乳娘在窗台下的长廊同坐,我懒洋洋地躺在她膝上,由着她用发簪为我采耳。
采耳是件很舒服的事,舒服得我有些飘飘欲仙,眯着眼睛又想睡。
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,很安心,只是她又同往日一样,有些唠叨。说来说去,
无非还是魏氏那档子事,乳娘不满道:夫人打小就金贵,是个娇娇小姐呢,
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。我险些笑出声来:乳娘总把我当小孩,
可我如今是正经的妇道人家,都老了呢。魏氏同我一般年岁,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
京中似我这般大的贵女,如今哪个不是当家主母来着。哪里还有什么娇娇小姐?我这样说,
乳娘却不认同,她道我胡说,还说夫人分明这样年轻,哪里老了?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。
我实在是有些困,闭着眼睛昏昏欲睡。直到最后,我都要睡着了,隐约还听到她叹息一声。
乳娘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,揉了揉:你打小就聪明,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?
人啊横竖就活这短短几十年,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,你又何必自苦,该忘的就忘了吧。
15年少时情窦初开,我也曾心悦一人。可惜那人身份卑贱,只是我家的一名马夫。
可惜这段感情荒谬,尚未宣之于口,便已经凋零。十三岁那年的元夕城楼,东风夜放花千树,
吹落万家,灯火如昼。空中焰火绽放之时,一支夺命的穿云箭划破了这份喧闹。城内暴乱,
一伙蒙面歹徒手起弓落,当街射杀人群。我那日与母亲在城楼上,
听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声:护驾!护驾!保护公主!城楼观灯,
据闻太子带了位公主同行。公主当时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,众星捧月,
我和母亲实则连她的边儿也挨不上。可是下城楼的时候,她身边的荣嘉县主不慎摔倒了。
丞相夫人只顾着护公主先行,将荣嘉县主落下。而我的母亲咬了咬牙,松开了我的手,
去扶了她。那日的情形实在乱糟,争先向下的人群,将我挤到了不知何处。等到反应过来,
我已经下了城楼,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。一躲在暗处的歹徒,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我。
千钧一发之际,梁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,一把拉住我的胳膊,护着我逃命。
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。我们俩躲到了城郊的一处鸡舍,大气也不敢出。因为梁执说了,
这伙歹徒很不简单,个个都是杀人的好手,且混迹在人群之中,很会乔装。
京中护卫想要将人全部缉拿,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。鸡舍很小,臭气熏天,我和梁执紧挨着,
没忍住吐了他一身。我自幼娇生惯养,从未遭受过如此险境。这死里逃生的历程,
让我的脑子感到茫然和荒诞,但同时,心里又感受到了些许刺激。我的心跳得很快,
等到彻底平复下来,才发现梁执受伤了。逃命途中,他只顾护着我,被长箭擦伤了胳膊。
我含着哭腔道:梁执,你流血了。十五岁的少年,冲我露齿一笑,
故作镇定:没事的四小姐,不疼。他对我有救命之恩,又因我受伤,我很感激,
从身上掏出帕子,捂在了他的伤口上。我道:别叫我四小姐了,你既唤我祖父一声叔公,
我乳名鸢娘,你叫我阿鸢就好。16自幼时起,母亲常告诉我一个道理——人分三六九等,
立教以礼为重。这礼便是尊卑有别。如陈喜儿,虽说打小跟我一起长大,
但她实际就是一个奴。如乳娘,虽说我是被她奶大的,但她其实就是个身份卑贱之人。
若有一日,她们惹我不开心了,我便是打了骂了,将她们卖了,抑或者要了她们的命,
也无可厚非。尊卑有别,就是她们的命运。人分三六九等,但我想不通,
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?我的父亲严苛,母亲亦是一位严母。她们很少对我展露出温情。
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丫鬟陈喜儿,对我疼爱呵护的是乳娘邹氏。我自幼乖巧,性格温顺,
因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,定是喜儿和乳娘的过错。我不愿她们受罚,
也从未将她们视为卑贱之人。就像梁执,在我心里他不单是谢家的马夫,更是我的朋友。
我让他唤我阿鸢,他起初不愿,说不敢。我佯装生气,一掌拍在他受伤的胳膊上。
梁执疼得龇牙咧嘴,嗷地叫了一声——四小姐,你轻点!我抬手又是一巴掌。
这下梁执疼得眼泪都出来了,万般幽怨地看着我,最终乖乖地叫了我一声:阿鸢。
我满意地点了点头,揉了揉他的脑袋。乖。我和梁执在鸡舍待到了快天明。蒙亮的时候,
城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,我们决定回谢家。眼见路上无人,经过一大户人家荒废的池塘,
我停下脚步,执意要清理一下满身的鸡屎鸡毛。梁执在我的授意下,用帕子沾了水,
帮我擦掉头发上的鸡屎。他不解道:回到府里可以洗澡,为何要在这儿清理。
我哼了一声:你懂什么,要是让人知道我满头鸡屎回家,
丞相府的那帮小姐还不在背后笑死。想来是我平日里的形象太过乖巧,
遭到我一记白眼的梁执,忍不住笑了。他道: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胆子很小,原来这么凶。
梁执笑起来很好看,他的五官分明,眉毛略浓,嘴巴咧起来的时候,眼眸清亮,似弯月一般。
那日我们在池塘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。他问我阿鸢是不是纸鸢之意。
我用眼睛瞪他:当然不是,你没听过吗,北冥有鱼,南海有鸢,鸢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,
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!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,我还特意指着那片荒废了的池塘,
对梁执道: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,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,记住这个地方,
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。梁执:……17梁执对我而言,起初如朋友一般。
他是个单纯的少年,赤诚可爱。比如那片荒废了的池塘,所谓的南海和莲花之说,
不过是我随口说说。可我未曾想到,三年之后,它真的开出了满塘的荷。风蒲猎猎小池塘,
过雨荷花香……因那场景当真极美,后来还被一文人写了首称赞的诗。我听闻此事,
曾让乳娘去打听,城内一老者道,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种,那少年栽培了许久,
今夏总算是开了。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,早已不知所终。梁执真乃天下第一号的傻子。
这傻子不仅瞒着我种荷花,还认定了我喜欢荷花,每年炎夏,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,
送到我的窗台下。我十四岁生辰那日,他还送过我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簪子来着。
年少时不懂情为何物,他不知发簪这种东西,是不该随便送给女孩子的。而我自幼知礼,
分明知道不该收这簪子,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,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来。
那木头莲花发簪,是真的丑。但却是梁执亲手雕刻。情窦初开的年龄,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他,
但我也知,这份喜欢注定虚妄。我与梁执,从未挑明过彼此的心意。哪怕喜儿曾道,
他望向我的眼睛总是灿若星辰,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。18我十四岁生辰那晚,
梁执又一次溜进内宅,出现在我的窗台下,递过来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发簪。
彼时夜已经深了,他送了东西便想离开,我爬着坐上窗台,将他唤了回来。梁执不明所以。
我道: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,心烦得很。梁执向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,
于是折回坐在了窗台下。我的脚耷拉在他头顶,踢了踢。梁执无奈地抬头:阿鸢,
你为什么不开心?我哼了一声: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,我母亲请了荣嘉县主,
我不喜欢她。为什么?还能为什么,自去年元夕,母亲下城楼的时候扶了她一把,
她便成了谢府的常客,一来二去与我长兄看对眼了。可你知道,我长兄早已娶妻,
嫂嫂虽说是九品宣议郎之女,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娶的,且我嫂子温柔贤淑,
嫁过来多年未曾有过错处。结果俩月前,由我母亲做主,谢家把她给休了,
理由是她偷盗了家中财物。这样一项罪名扣下来,嫂子回娘家之后,立刻被绞去头发,
押送到了庵里出家。我的脚踩在梁执头顶,因为心中愤怒,连踹了好几下:气死我了!
一群疯子!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?什么荣嘉县主!福王独女!她眼瞎了,
似我长兄这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,她竟也瞧得上,真是别家茅坑里的屎,
是咸是淡她也要尝尝……阿鸢,你小声点,别说了!我正气愤地发泄着心中不快,
突然便被梁执一把握住脚踝。少年人的掌心灼热,稍一握住便如铁钳一般。
隔着一层裤袜的布料,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梁执手心里的热度,霎时便红了脸。
梁执却如傻子一般,未曾察觉出什么,神情认真地对我道: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,
传出去对你不利,会招惹麻烦。我嘟囔了一声:我就在家说说而已,不会传出去的。
那也不行,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,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。哎呀,知道了知道了,
你把我的脚松开。梁执松开了手,我照他所说,没再言语愤怒地表达心情,
只是隔了一会儿,颇为难过道: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,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
不知嫂嫂是否后悔,当初嫁给了我长兄,她原有一门不错的婚约来着,那人是个秀才,
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过门。嗐,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,嫁给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,
总归咱们身为女子,还是要聪明一点,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,尤其是男人……我说着说着,
又义愤填膺上了,直到梁执不满道:什么叫咱们身为女子,阿鸢,我不是女子。哎呀,
知道,我嘴瓢了。还有,你干嘛说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,我又没招惹你,
你怎么连我一道埋怨。我没说你。你说了。我没说。说了。19那日,
我与梁执斗起嘴来,因他太过较真,我冷不丁地问了句:梁执,我且问你,若有朝一日,
我也落到了绝境里去,冲咱们俩这关系,你当如何?阿鸢,你这是何意?意思就是,
我活不下去了,走投无路了,你会不会帮我,带我离开?离开?你要去哪儿?
去哪儿都行。阿鸢,我不懂你的意思,但我知道,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。
晚间月色清绝,我院中长廊下的那丛晚香玉,染了月亮的颜色,碧玉秀荣。梁执坐在窗台下,
目光正对着那丛盛开的花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是晃动着脚尖,又碰了碰他的头顶。
我道:梁执,我是说如果,如果有那么一天,你愿不愿意带我走,以身犯险。
窗台下的梁执,没有说话。我又碰了碰他的头,轻声道:你说话呀。许久,
在我已经泄了气,内心一阵失望,不打算再追问的时候,梁执突然起了身。少年时的梁执,
便已经长得很高了。他体格健硕,身姿挺拔,面向我时弯起眼眸,笑得灿烂。
朝气蓬勃的一张脸,端正似《朝元仙仗图》里的仙官。他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,一直地笑。
我冷不丁与他的目光对上,心跳漏了一拍,故作凶样:笑什么笑!无情无义!
亏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!梁执笑得更灿烂了,他竟伸出手来,对我起了个誓——我发誓,
只要阿鸢小姐需要我,我就会在她身边,刀山火海,火炕镀汤,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。
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,若违此誓,折颈而死。神情认真的梁执,
将誓言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。他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,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,声音一本正经,
且无比坚定。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,瞬间就乱了套。少年初识情滋味,只心慌意乱,
不知如何是好。我举起了手中梁执送我的那支木头莲花簪子,结结巴巴道:梁,梁执,
这个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,我很喜欢,真的。夜色的掩护下,
我不知梁执有没有看清楚我发红的面颊。但我清楚地看到,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,
继而耳根红透,梗着脖子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。他左看右看,唯独不敢向前看。我左瞧右瞧,
最后干脆跳下了窗台,落荒而逃。20我与梁执此后,依旧没有挑明过任何心意。
他送我的木头发簪,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里。我那时并不知来日之路如何。人这一生,
无不是在摸石过河,贪图侥幸是人的本能,因为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与众不同。
就像我曾对梁执道,阿鸢不是纸鸢,是南海之鸢,有几千里长。年少时的我,
内心是如此轻狂。我想,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鸢,也必定会是栖于枝上、展翅高飞的鸢。
可是后来我的母亲再一次使我明了,阿鸢就是纸鸢。是被一根绳子拴着,
永远不可能飞出谢家的纸鸢。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头发簪,也不知是何缘故,
被母亲发现了。那日午睡醒来,我看到了她面色铁青的脸。喜儿和乳娘,
以及院里另外伺候我的两名下人,全都跪在地上,大气也不敢出。母亲坐在座椅上,
将那支木头发簪扔在了我的面前,冷笑:哪来的?我一瞬间脑子空白一片,
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。我跪在地上,没有多言。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,
与她在俗世生存的毕生经验而言,我的任何谎言和狡辩,都是浪费时间。我知道,
以她和父亲的性子,但凡我说出梁执的名字,他必定性命堪忧。所以我跪地磕头,
只求她饶恕,却什么都不肯说。母亲一怒之下,将我关在房中,审问了喜儿和乳娘。
她命人对喜儿用了刑,绑在长凳上打得遍体鳞伤。喜儿直到昏死过去,都未曾招供。
我在房内哭得撕心裂肺,拼命拍打着房门。母亲,我错了!我再也不敢了!你放过喜儿吧!
今后我保证乖乖听话!那日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——说出梁执的名字,他死。咬死不说,
喜儿死。我痛不欲生,选择了第三种结果,咬牙撞向了屋内的桌子。我并非真的要寻死,
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母亲,让她放过喜儿罢了。这方法果然奏效,后来我昏迷了一日,
醒来后看到母亲坐在床边,笑着看我。她为我掖了掖被子,似笑非笑道:我儿出息了,
竟学会了死谏这一套。鸢娘,莫要怪母亲狠心,母亲也曾年轻过,
知道年少慕艾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,那会毁了你的一辈子,知道吗?
常言道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,我不愿你吃太多苦头,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,
棋错一着,满盘皆输,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。今日之事,我会瞒着你父亲,母亲给你机会,
但你一定要改,记住自己说过的话。母亲答应了不再追究。我神情愣怔地看着她,
跪起身子,给她磕了个头。21梁执不见了。在我被母亲发现珍藏了木头发簪的第三日,
负责管理马匹的后院管事,一早来报,府内丢了一辆马车。与马车一同消失的,是梁执。
我的母亲是如此聪明,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,只嘴角噙笑,目光怜悯地看了我一眼。
傻孩子,你瞧,即便你咬死不说,仍旧有人会因为害怕,不打自招。万丈深渊终有底,
唯独人心最难测……你该清醒清醒,看清楚你所谓的坚守和真情。……我不知梁执的离开,
是真的因为害怕东窗事发,死在谢家,还是如府内其他小厮所言,他曾放话当马夫为人奴,
永无出路。总之我与他从此再未见过。我是有些恨他的。坦白来说,
我并不信梁执是如此懦弱之人,也不信他曾对我说过的话,都是假的。我亦知,
我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。我只是,恨他不告而别罢了。我和喜儿已经扛住了母亲的逼供,
母亲也答应了此事不再追究。我知道人各有志,他不会一直待在谢家,
可是何至于走得如此仓促决绝,连跟我见最后一面,告个别也不愿。好歹,留句话给我也行。
他什么都没有说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在喜儿被打得奄奄一息,养护了几日,
稍稍能开口说话之时,我去看了她。她看到我的瞬间,眼睛亮了下,一把抓住我的手,
声音嘶哑道:小姐,你没事吧,梁执如何了?我手中端着汤药,眉眼低垂,
很快笑了笑:喜儿,从今往后,我们再不要提起这个人,只当他从未存在过。
22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。嫁给了当朝的太常卿大人,却不被他所喜欢。魏氏虽是偏房,
却与他有着多年情分,二人不仅情深,还儿女双全。我曾想过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,
好歹也生下个孩子傍身。可是当我俩共处一室,我脱去了亵衣,赤身站在他面前,
突然觉得天旋地转。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,随意敞开的怀抱,以及玩味着打量我的目光,
都让我感到眩晕。是的,诚如大家所言,我很矫情。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,
身体需要他来填满,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。可是当他俯身想要与我亲近,
我下意识地避开,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,我的身份和身体需要他,但我的心不需要。
我的心可以不需要。这认知,让我感到惊惧又欣喜。程温霆不喜欢我?没关系,
我心里亦可以没有他的位置。我的身体是一只纸鸢,难不成连我的心也活该被拴?
一段没有感情的姻缘,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欢,与苟合又有何两样?
我知道我应当以夫为纲,应当使手段争宠,巩固自己的地位,那样会使我活得很好,
一辈子养尊处优。可是,他的京中贵女,贤良妇人,当家主母。我不想,我不愿。
便是被程温霆冷着,晾着,那又如何呢?与其当一只养尊处优的纸鸢,
我更想做一只栖于枝上的鸢。哪怕这只鸢注定会桎梏于身份,永远困在深宅之中,郁郁而终。
便是无法展翅高飞,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,至少它曾经鲜活过。从我想明白的那刻起,
我便已经豁了出去。我想,没人比陈喜儿更明白我的心境,所以她才会同我一样,
不再将心思放在讨好程温霆这件事上。正如陈喜儿对乳娘所言——那魏氏如何得宠咱不管,
生几个孩子也与夫人无关,咱们眼不见为净,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。横竖夫人还是夫人,
只要魏氏不招惹咱们,便由她去。23陈喜儿可真是个乌鸦嘴,惯会一语成谶。
我与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,万没想到,她竟然会给我下毒。
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——由于我近来嗜睡严重,乳娘和喜儿察觉出不对,
终于还是去请了李十殷。这一请不要紧,李十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蝇虫。
他摸着胡子反复斟酌,沉吟了许久,最后才道我应该是中毒了。这毒还挺少见,
在市集暗处值几百两银子,名叫醉心花。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产物,长期少量地服用,
可使人日渐嗜睡,杀人于无形。李十殷这聪明老头,才不会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,
他给我开了副解毒方子,叮嘱喜儿如何煎药,临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:春日暑湿,
夫人莫要再贪食。见鬼的春日暑湿!我中毒一事,喜儿和乳娘简直气疯了。但她俩一合计,
认为捉贼拿赃,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。害人者总喜欢自作聪明,
自以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。殊不知喜儿和乳娘几乎未曾多想,
便一口咬定此事与魏氏脱不了干系。否则我一深宅妇人,平日又未曾得罪过人,
何至于中了这般贵的毒?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儿子了,必定野心膨胀,不再甘心做偏房,
认为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。果真如她所说,喜儿和她仅用了三日,
便在我常吃的补膳之中发现了异常,成功揪出了在院里伺候的一名丫鬟。
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,死活不承认下毒。直到喜儿将在她房中搜出的药包拿出来,
并扬言会直接报官,治她个谋害当朝郡夫人的罪名,将她全家抄斩。丫鬟害怕了,
当下哭着承认,是姨娘春兰指使了她。春兰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,只要将她拿住,
不怕问不出什么。我在府中虽不被程温霆所喜,但好歹还有着掌家之权。
喜儿身为我身边的大丫鬟,以我的名义去绑个小妾还是可行的。因为害怕走漏风声,
她和乳娘带着几名下人直接去了春兰的院子。可惜还是晚了一步。
审问那下毒的丫鬟不过两个时辰,姨娘春兰便服毒死在了房中。她食的是砒霜。
死的时候面目狰狞。而魏氏当天下午,便被我婆母找了个由头,送去了京外的庄子养病。
那日程温霆很晚回府。喜儿和乳娘等在前院,将下毒的丫鬟和罪证一并呈上。
她们道我如今昏迷,正躺在床上。春兰死得蹊跷,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,
突然被送去庄子养病,实在不符合常理。请大人为夫人做主,将魏氏带回,查明真相。
24春兰已经死无对证。喜儿和乳娘终究只是下人,再无法越过程温霆做别的事情。
更何况我的婆母一心袒护魏氏,当下便不悦道:若心身子不好,难不成还要告诉你们二人,
你俩又不是她院里的丫鬟,整日只围着谢氏打转,如何知晓她病得有多重!
我送人去庄子养病,还不是为了谢氏,谢氏也整日病恹着,我怕给她过了病气。
家中近来也不知怎么了,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,病重的病重,下毒的下毒,
没规矩的没规矩!春兰自尽是罪有应得,这下毒的丫头也该直接打死!
明个儿找几个姑子来府里念念经,去去晦气才是要紧。……喜儿并未撒谎,那日天太晚,
我喝了药,已在房中睡去。我并不知婆母是如何声色俱厉地直接处死了那下毒的丫鬟。
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声色淡淡,道了句春兰已死,此事就此作罢。我只知我睡得很沉,
但到了后半夜,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了我的发间。那人在抚摸我的头发,
以及面颊。他动作很是轻柔,但我还是皱着眉头,极力地睁开了眼睛。床畔燃了一盏小灯,
我对上了程温霆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。显然,他是来探病的。深夜探病,
本该显得他多么深情。可我嘴角勾了勾,只是问他道:大人是如何处置那下毒丫鬟的?
杖毙。魏氏呢?程温霆没有说话,他只是看着我,用手为我掖了下被子。
我笑道:家中出了两条人命,大人不该报官吗?程温霆缓缓道:你在谢家之时,
倘见府内死了两个奴婢,谢大人也会报官么?不过死了两个奴婢而已。程温霆的反应,
其实完全在我意料之中。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,叹道:大人回吧,我困了。
程温霆坐在床边,并没有动。屋内太过安静,他既不离开,又一副仿若无事发生的姿态,
那令人厌恶的淡定,最终还是使我恼了火。我再次睁开了眼睛,目光朝着床帐之上,
冷冷道:程大人,早在她诞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,就买过砒霜,春兰怎么死的,
你我心知肚明,不必装模作样。今日咱们索性敞开了说话,我曾经说过,不屑于对付她,
现在我将收回这句话,你最好将人藏仔细了,永远不要回京,否则我必不会放过她。
鸢娘……程温霆习惯了我的温顺,从未见过我翻脸的模样,他向来是个自负的男人,
此刻也并未恼怒,反倒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我。他勾了下嘴角,又欲抚摸我的头发,
我已经侧过了身,背对着他闭上眼睛。大人回吧,我院中下人,除却从前陪嫁过来的,
均都会卖掉,您明日看看名单,若有眼熟的,趁早调走。25我对程温霆,
如今真是彻底地生了嫌隙。这世间男子真是可笑至极,当我贤良着想要讨好他时,
他心中无我,对我既没有耐心又十分凉薄。待我与他翻了脸,
在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谁也不搭理,他反倒来了兴趣,时常过来看我。当然,
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对我的愧疚之心。毕竟他与婆母对魏氏的包庇,太过明目张胆。
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亏,隔了仨月,主动将魏氏的两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。
她一改往日的严苛,开口便对我笑道:鸢娘,从前是孩子小,离不得娘亲,如今若心病重,
养在庄子上不会回来了,咱们家中就这两个可心孩子,母亲思来想去,
还是应该养在你的名下,你知书达理,聪慧过人,必能将他们教养得很好。
这一番深藏不露的话,她自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感激涕零地答应,却不料我眉眼含笑,
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,淡淡道:母亲,我身体不好,不便教导他们姐弟二人,
您还是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吧。婆母愣了一瞬,有些不悦道:你是霆儿的正妻,
孩子自然应该养在你的名下,否则日后长大,他们的出身会遭人非议。那是自然。
没有养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,终究只能是庶出身份。正因如此,
婆母才又道:知道你身体不好,只是要你将他们养在身边,不需要你诸多操劳,
你嫁过来多年未曾生养,本就是桩罪责,好好地将孩子养大,将来不正是你的福气。
眼前妇人,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样,落在我的眼中,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。
她当真是好会盘算。难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气,任由魏氏养着自己的孩子。
原是认定了我无法生养,待孩子长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迟。这本该是多好的盘算。
孩子长大了,便是认我为母,也只会待魏氏亲近。若不是魏氏怀有别的心思,对我下了手,
他们这一路本该赢到最后。可惜啊,真是可惜。我看着婆母那张与程温霆有几分相似的脸,
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,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压了压,又微微笑道:母亲的话,不无道理。
婆母面上松懈,赞许地看着我,以为我同意了。却不料我话锋一转,
又道:但母亲有所不知,夫君近日常来看我,待我亲近许多,
我想我日后会有机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的。同为女人,
母亲想来能够体会我欲为人母的心情,别人的孩子再好,终究不是自己生的,养不熟。
我不愿与婆母绕弯子,放下茶杯,又勾了勾嘴角:更何况是魏氏的孩子,我说得对吗,
母亲。我面上含笑,语气温顺,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妇人。婆母噎了一噎,
面色不甚好看,却并未再说什么。当晚,程温霆又一次来了我的房中。春兰已死,魏氏离京,
他是个正常男人,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,也是理所应当。可我实在厌极了。
白日里方被他的母亲恶心了一遭,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张波澜不惊、云淡风轻的脸,
我平静道:大人知道,我素来身子不好,不便服侍您,不如由母亲做主,
再给您挑两个妾吧。程温霆喜欢温顺和听话的女人,按照他从前的秉性,
本应该对我的不识趣和暗讽沉下脸来。然而他近来出奇地有耐心,在通明的烛光之中,
目光含笑地看着我。他温声道:鸢娘,我们要个孩子吧,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?
孩子,又是孩子。真可笑啊,原来他一直知道,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,我需要一个孩子。
如今总算是愧疚了,醒悟了,愿意施舍给我了。我笑了一声,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,
开口道:大人愿意与我生个孩子,妾身感激不尽,但如今妾身怕了,为了以绝后患,
我有个小小提议,不如您先将京外庄子上的魏氏,缉拿了送官,如何?我声音尚且温顺,
程温霆便已经蹙起了眉头,他道:她今后不会回京,再没有害你的机会,
你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。哈?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,
有些不可思议:我置她于死地?大人乃朝廷官员,却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?也罢,
我又没死,算不得是她杀了人,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,若我当时真就一命呜呼了,
大人会怎么做呢?想来是我太咄咄逼人,程温霆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。他不悦道:鸢娘,
此事已了,你道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,有何意思?当然有意思,我一想到在我死后,
魏氏会取而代之,成为大人的正妻,而您和婆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选择阖家欢乐,
其乐融融……我就无比遗憾,庆幸自己没有死成。大人您也会遗憾吧,真可惜呢。
鸢娘!你莫要胡言!程温霆动了怒,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紧,抿着唇起身。
便是你死了,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,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龌龊了些!26那日,
我与程温霆再一次不欢而散。他道我将他想得龌龊了些。我却心下寒凉,
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凉薄。纵是与魏氏情深,育有两个孩儿,在他的心里,出身低微的魏氏,
仍旧不配做他的妻子。这世上的男人,果真如母亲所言,皆都清醒得很。罢了罢了,
他只要不来烦我,不提也罢。这偌大的太常卿府,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平静。
我那婆母后来真的做主,又给程温霆纳了一房妾。只是这次不知是何原因,
他竟没去那小妾房中,反倒天长地久地在后院书房住下了。我对程温霆的任何消息,
皆没有兴趣。这些还不都是喜儿,没事非要讲给我听。想来是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,
整天不是趴在窗台,看着院子里的花丛发呆,便是托腮坐在廊下,看着乳娘做针线活。
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过去:乳娘,给你解结锥用。乳娘笑得前仰后合。
她道:夫人同以前一样,调皮得很呢。这话令我恍惚了下。未出阁前,
京中谁不知谢家的女儿生来温顺,皆都乖巧。也就只有乳娘和喜儿,知我那些私下里的逗趣,
以及愤愤不平的任性模样。我这一生,只敢背后放肆,说来还真是可怜。乳娘一句话,
倒又使我想起了从前许多过往。少女时期,我有段日子实在是觉得无趣,被家中压迫得厉害,
遂收拾了行囊和积攒下的银两,想要带喜儿离开谢家,出去闯荡。可是实不相瞒,从小到大,
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,不过是城郊大门。出了城郊大门,我连方向都认不清。认不清方向,
倒也没事,只要有银子,找辆马车照样闯荡四方。我和喜儿自认为还算聪明,
偷了两身家中小厮的衣裳,打扮成了男孩模样。却不料这见鬼的世道,不仅是对女孩苛刻,
但凡是弱小之人,都有可能被欺负。如那一脸憨厚的车把式,看着是个老实人,
没想到半路便抢了我们的包袱和财物,将人踹下了车。荒山野岭的,
我和喜儿在野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,听着豺狼虎豹的叫声,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。
后来天未亮,便被谢家的人找到,带了回去。那次喜儿被打得很惨,我哇哇大哭,
向母亲求饶。母亲嘴角噙着笑,竟心情不错地对我道:鸢娘,你想去哪儿?
可有官府发放的路引?证明身份的牒文?没这两样东西,你如何能离开上京?还有,
你只带走了喜儿,可想过你乳娘邹氏等人,会因为看管不住你,丢掉了性命。
外面多凶险呐,你瞧,要不是家中守卫及时找到了你,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,可怎么是好?
不过孩子,你尽管放心,你父亲可是相府的长史大人,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,
也会被我们找到。那年,我十二岁。生平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有过离开谢家的念头。
梁执永远不会知道,十四岁生辰时,我在窗台轻声问他,若有朝一日,我落到了绝境里去,
他敢不敢以身犯险带我离开……从一开始,那便只是我问他的一个梦。正如梁执所言,
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。从前是谢家女时不会。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,更加不会。
27我十七岁嫁给程温霆,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妇人了。晚间望向镜中之时,
那乌发蝉鬓的女子,眉眼熟悉又陌生。喜儿总说我与从前无异,可她还不是不经意间,
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。她起初不肯给我看来着,打算悄悄丢掉。
我从镜中看她的神情,笑出了声:拿来!你拔我头发的时候,以为我感觉不到疼吗?
喜儿无奈,将那根白发给了我,同时宽慰我道:就发现这一根,夫人的头发像缎子一样,
别提多好看了。我并未搭理她的宽慰,只是感慨地看着手中白发,道了句:真就老了呢。
真就老了呢。真遗憾呢。我这一生,并未做错过什么,自认为还算良善,
最终仍无可避免落了个荒芜度日的蹉跎结局。遗憾,却也正常。栖息枝头的鸢,
没有机会飞去属于它的南海。这世间女子,还不都一样。没意思。真没意思。
……我要收回方才的话,人生开始变得有意思了。青天白日,真是见鬼了。
那日皇后在宫内设宴,我竟看到了梁执。不,他不是梁执。他如今名叫贺南隅,
是从边关回来的一位游骑将军。我在宫宴之上,听到身旁的太仆夫人谈论起他。
她道这位贺南隅将军,曾是土匪出身,因为与山寨大当家结了怨,
叛变投靠了怀化将军秦世元。怀化将军与其里应外合,最终剿灭了藏在深山里的土匪窝。
太仆夫人问我,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元夕,有一帮来历不明的歹徒,
在上京当街射杀百姓和官眷。那帮歹徒,正是与贺南隅将军结怨的土匪窝里的人。
那大当家一向盘踞在秦岭,据说是前朝遗孤。他对如今的朝廷充满了怨恨,
扬言便是复国无望,也定要给朝廷一些颜色瞧瞧。果然,十二年前的元夕,他做到了。
只不过后来,又因贺南隅的叛变,死无葬身之地。贺南隅此人,一身匪气,
即便后来跟着怀化将军投了军,去了边关打仗,仍是个不靠谱的兵痞子。他胆子很大,
在边关混了近十年,虽立过不少战功,但因总是不听指挥,反复被革职,又反复被册封。
如今能保住个五品游骑将军的头衔,很不容易。太仆夫人道他此次回京,
是因为在边关惹怒了当地戍边刺史,遂被顶头上级遣送回了京,命他无诏不得返回。
那顶头上司还给当今圣上修书一封,道游骑将军贺南隅,如今二十有七,
是军中出了名的鳏夫,因他没个正形,名声太臭,边关女子皆不肯嫁他。
望圣上在京中给他寻一门亲事,好好约束下他的品行。那修书的将军,正是皇后的亲舅舅。
舅舅开了口,皇后自然当了个事办。只不过,她很为难。贺南隅虽说是个五品将军,
但无父无母,在京中毫无家底。虽说长了副不错的模样,但到底二十有七,年岁不小了。
加之此人是个兵痞子,浪荡名声在外,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,根本不乐意把闺女嫁他。
家世太低的,皇后一时又挑选不出合适的人来。所以她想了个办法,举办了一场宫宴,
邀请了官眷夫人们入宫。又让贺南隅以送盆景的名义,出现在大家面前。皇后此举,
是想借助京中官眷们的手,挑选出身边合适的姑娘。然而我看到贺南隅的第一眼,
几乎在止不住地手抖。28他与梁执竟长得如此相像。哪怕十一年未见,我仍旧一眼看出,
除却略微成熟且沧桑的面容,更加锋锐而凌厉的五官,
以及下巴处冒出的青皮胡茬……其余几乎一模一样。因为无法相信世上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,
在贺南隅放下那盆珊瑚盆栽,告辞退下时,我没多久便找借口离开了宴席。
我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而去。行至径门外的道路,不见了人影,我终于大口地喘息,
有气无力地蹲在了地上。却在这时,我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。抬起头来,正是那贺南隅。
他一脸不解,正挑着眉头质问我:这位夫人,你跟着我做甚?我没有回答,
只是艰难地起身,站稳在他面前,然后突然伸出手,将他左臂衣袖,掀了上去。
十二年前的元夕,梁执在城楼下救我时,曾被一长箭擦伤了手臂。眼前这位贺将军,
左臂上果然有疤。可是又不止一条疤。男子孔武有力的胳膊,黝黑且粗壮,
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,早已融入肤色,分辨不出是鼓起的筋络,还是昔年旧伤。
我的手落在那几道伤疤上,想要尽全力地找到他是梁执的证据。然而太难了。
梁执当年那道疤,本就是擦伤,若留到现在,怕只有极浅的印记了。我没有找到。
我颤抖的手,以及突然掉落在那手臂上的眼泪,使得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他的声音有些粗,又显得极为低沉,含着隐隐的戏谑:夫人这是做什么?光天化日的,
把我衣袖掀了,胳膊摸了又摸,你给钱了么?我无心理会他的调侃,只是失望地松开了手。
然后转身,脚步蹒跚地离开。我失魂落魄,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。哪怕身后这人,
又十分混蛋地啧了一声:就这么走了?摸了不认账,上京的女人真是无情。
29太常卿府的夜,一如既往。我倚着床,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台,对喜儿道:我今日,
好像看到梁执了。喜儿正欲为我放下床帐,闻言愣了下,很快又恢复如常,
笑道:不可能,夫人定是眼花了。不,喜儿,真的是他,那人与他长得十分相像。
我的目光落在了喜儿身上,眼泪不由自主地便掉了下来。我捂住了眼睛。喜儿伸出手,
动作很轻地将我抱住。她道:夫人,人死不能复生,你知道的。她的声音在哽咽,
可我仍旧固执己见,坚持道:他与梁执年岁相当,站在我面前时,
我看到梁执的影子重叠在他身上。夫人,您别哭了,我心疼,不管他是谁,
若能使你活得开心一些,得以慰藉,便将他当作是梁执,又如何呢?30初见贺南隅,
喜儿对我道,便将他当作是梁执,也无妨。可是怎么可能呢?我仅用了几日的时间,
便想明白了过来。贺南隅不是梁执。他不可能是梁执。因为梁执早就死了,被我父亲所埋。
我不能因为相似的长相,便将贺南隅错认成了梁执,这样对梁执是不公平的。他永远年少,
永远活在我旧时的记忆里。而我如今是程温霆之妻,便是与他彻底生了嫌隙,互不喜欢,
仍需要遵守这该死的礼教和妇道。我打定了主意,从此不会再见那位贺将军。
但凡听闻他会出现的场合,我会下意识地回避。可是即便如此,短短半年的时间,
我与他又见了三次面。这说起来十分无奈。皇后因为对他的婚事上了心,于是跟皇帝抱怨,
选出来的这些贵女,家世好的总是哭天喊地想要婉拒这门婚事,
好不容易有姑娘看上了贺南隅,他反倒还挑三拣四的,不乐意。皇后有些生气,也有些无奈。
皇帝便道,一个是挑,两个也是挑,京中卫戍营没娶到媳妇儿的光棍儿还有好多,
又不止贺南隅一个,而且皇亲国戚之中,那些没成家的纨绔子弟,也该找媳妇儿了。
何不就趁此机会,全都相看相看。于是由皇后带了头,京中的官眷夫人们闲来无事,
全都跟着上了心。今日太仆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打的马球赛,
明日宗伯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席的诗文辩论,后个儿侯府老太太做东,
一块去园林山头赏花看景。那段时日,作为京中有头有脸的妇人,
我也总会收到各家送来的请帖。装病应付了几回,又不能一直病着。否则必要落人话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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