尸道尽头非生死,明月犹照赶尸人。——残阳像泼翻的鸡血淌过辰州河,
把义庄的瓦檐染得猩红。我蹲在青石门槛上削桃木钉,刀刃刮过木纹的沙沙声里,
突然掺进一阵怪响——三长两短的阴锣声刺破暮色,惊飞了檐角那串积灰的铜铃。
师父陈老司正在给新到的喜神开面,闻言手一抖,朱砂笔在尸首眉心拖出条蚯蚓似的红痕。
供桌上的桐油灯"啪"地爆了朵灯花,映得《推背图》残页上的谶语忽明忽暗:"黑狗捧头,
白鸡断喉,此物出时天下愁。""带上八卦镜。"师父把墨斗线团抛过来,
铜铃在腰间撞出闷响,"三更锣催命,怕是撞煞了。"山道上的露水浸透草鞋,
每一步都像踩在阴曹的冰碴上。腐臭味越来越浓,混着股子甜腥的枣子烂味。
师父突然刹住脚,旱烟锅的火星子溅在罗盘面,铜勺针正发疯似的转着圈。
老槐树的影子鬼似的摊在地上,倒吊的尸首随风轻晃。绛红嫁衣下摆滴着黑水,
在月光里凝成个歪扭的"怨"字。我看清尸首发间别着的五帝钱,
铜绿裹着层尸蜡——这分明是炼子母煞的镇物!"闭七窍!
"师父的暴喝和尸腹裂帛声同时炸响。那团青紫肉球弹射而来时,
我瞥见它脐带还连着半截青铜符,上面的殄文像蜈蚣脚似的蠕动。桃木剑破空声裹着道黄符,
正正贴在肉球天灵。火星窜起的刹那,灰袍人靴底碾碎挣扎的邪物,
转身露出道袍下摆的金线北斗:"陈老司,十年不见,倒是养了只好伶俐的看门狗。
"师父的烟杆"当啷"落地。我攥紧墨斗线,看那人从褡裢摸出个酒葫芦,
仰头时喉结滚动着道狰狞疤痕——那伤我认得,是湘西排教"剔骨刀"留下的记号。
"林凤梧..."师父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,"你从落凤坡来?"灰袍人扯开衣襟,
三道爪痕横贯胸膛,皮肉翻卷处泛着尸毒特有的青灰。他抛来块碎玉,
月光下隐约可见八卦纹:"那老粽子指甲缝里抠出来的,眼熟么?"师父踉跄半步,
脊背重重撞上槐树。三十年前的雨夜在铜铃声里重现——那年我才七岁,
缩在门缝看见祖父抱着血淋淋的八卦镜回来,镜面裂纹像蛛网爬满"镇尸"二字。
"师兄成了尸王?"师父的旱烟锅在抖,烟丝簌簌落进嫁衣尸首咧开的嘴里。
林凤梧灌了口酒,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淌进衣领:"何止。
那老东西在坟里搂着具穿四爪蟒袍的女尸,棺材板上刻的可是你们陈家的凤凰锁纹。
"我后颈寒毛倒竖。义庄地下密室确有个鎏金匣子,
每逢清明师父都对着匣中半截青铜锁诵《往生咒》。去年中元我偷看过,
锁芯残留着片带血的指甲盖。野猫嚎叫刺破夜色。林凤梧突然甩出三枚乾隆通宝,
铜钱擦着我耳钉入棺盖。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"咯咯"声,
白日收殓的货郎尸体正抽搐着拱起脊背,七窍钻出蛆虫粗细的黑线。"尸虱蛊!
"师父抄起供在神龛的鸡喉血泼去。黑线遇血即燃,
蓝荧荧的火苗里浮出张扭曲的人脸——是镇上失踪半月的米铺伙计!货郎尸体暴起时,
嫁衣尸首突然破窗而入。那双青黑枯爪箍住货郎脖颈的瞬间,我听见骨骼碎裂的脆响。
林凤梧剑尖挑开货郎天灵盖,扯出条三尺长的百足虫,虫腹密密麻麻嵌着人脸。"瞧见没?
"他掐着蜈蚣冲我晃,虫足还在抓挠空气,"辰州地界的喜神,早被人炼成了养蛊的器皿。
"夜风卷着纸钱扑进窗棂,桐油灯"噗"地灭了。黑暗中,
嫁衣尸首的银簪突然泛起幽蓝的光,簪头刻着的凤凰纹竟与密室铜锁如出一辙。
师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渗出的血在月光下黑如墨汁。青溪镇外的赶尸客栈隐在雾瘴里,
三十六盏幽冥灯灭了二十七盏。林凤梧用剑鞘挑开半腐的竹帘,腥风卷着纸灰扑在脸上,
我数清横七竖八的十二具喜神——他们额间的辰州符全被撕去,
取而代之的是烙进皮肉的魑魅纹。"鲛人油混尸血。"林凤梧抹了把门板上的黏液,
指腹搓捻间泛起磷火似的幽蓝,"够买下半座辰州城的价码,就为泡制这些行尸走肉?
"师父的罗盘针在此处发了癔症,铜勺在盘面画着鬼画符。我的桃木剑在鞘中震颤不止,
剑穗上的五铢钱叮当作响。最里头的喜神突然抽搐,寿衣前襟渗出黑水,
在地面汇成个歪扭的"冤"字。林凤梧扯开寿衣的手顿了顿。尸身心口钉着枚青铜棺材钉,
饕餮纹裹着层血垢,钉尾缠着截褪色的红绳——这是湘西炼尸人用来锁魂的凶器,
绳结打法分明是陈家独有的"阎王扣"。"钉尸锁魂,抽魄养丹。
"师父的烟锅敲在棺材钉上,溅起的绿火映亮他惨白的脸,"当年师兄带着镇尸八卦失踪,
原是给人做了嫁衣。"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。我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去时,
掌柜的瘫在血泊里,胸口插着半截镇尸尺。他右手紧攥着染血的帕子,左手指甲抠进地板,
拖出五道带碎肉的血痕。林凤梧掰开死者眼皮,灰翳蒙住的瞳孔映着烛火:"死了六个时辰,
尸毒都沁透天灵盖了。"剑尖挑开掌柜的立领,两枚发黑的齿洞赫然在目,"活人赶尸客栈,
死人当喜神,好一出阴阳颠倒戏。"窗外传来头遍鸡啼。原本安静的红衣尸煞突然暴起,
獠牙刺破胭脂色的唇瓣。师父甩出墨斗线缠住她脚踝,
线绳却"滋啦"冒起青烟——那绣鞋底渗出的黑水,竟在腐蚀浸过黑狗血的棉线!
"正午阳气最盛时尸变..."林凤梧剑锋划过房梁,积灰簌簌落下,
"这客栈底下埋着聚阴桩!"地面应声裂开。我栽进地窖时火折子照亮满墙符咒,
朱砂混着人血写的"赦令"已褪成褐色。中央石台供着尊三头六臂的邪神像,
獠牙叼着串婴儿颅骨。神龛下堆满陶瓮,封口的辰州符被尸水泡得发胀。
林凤梧的剑劈开陶瓮,黑水里浮出个蜷缩的婴尸。脐带连着块青铜胎盘,
上面蚯蚓似的殄文让我后脊发凉——那纹路竟与义庄密室铜锁的断茬严丝合缝。
"尸生子..."师父的声音像秋蝉振翅,"用母子煞做药引,这青铜胎盘刻的是蚩尤祭文!
"红衣尸煞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厉啸。她发间的银簪"咔嗒"弹开,
露出中空的簪身——里头藏着半张泛黄的婚书,新郎名讳赫然是"林镇南"!
石台下的青铜刀突然震颤,刃口映出师父惨白的脸。
三十年前的雨夜记忆如附骨之疽——祖父握着这把刀剖开姑姑的嫁衣,
将浸透尸油的凤凰锁扣在她脖颈。喜烛爆开的灯花里,林镇南师兄的眼眶正渗出黑血。
"原来阿姐是这么死的..."师父的指甲抠进陶瓮裂缝,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青铜胎盘上。
蚩尤祭文遇血复活,化作赤红蜈蚣爬满尸煞的嫁衣。林凤梧突然扯开道袍,
露出腰间缠绕的苗疆银蛇链:"陈家的女儿血,该还债了!"银蛇咬住尸煞天灵盖的刹那,
地窖顶棚轰然塌陷。我们随坠落的梁木跌进暗河,腐水里浮沉着成串的婴尸。
它们的脐带相互纠缠,在湍流中结成张巨大的殄文网。师父的罗盘针突然指向西南,
那是苗疆言家禁地的方位。"九黎血冢..."林凤梧拽着我躲过尸煞的利爪,
剑锋挑破水面的月光,"当年你祖父用三斗朱砂换来的赶尸道,
实则是通往蚩尤祭坛的阴兵路!"尸煞的银簪突然射向岩壁,击碎块风化的傩面。
面具后的洞窟里陈列着九口悬棺,棺盖上均刻着陈家祖传的镇尸咒。最末那具棺材的缝隙里,
正渗出与林镇南墓中相同的紫黑尸气。腐水裹挟着碎骨拍打岩壁,
林凤梧的银蛇链在暗河中划出一道冷光。尸煞的嫁衣在水中绽开如血莲,
青黑指甲擦着我耳际划过,在石壁上留下五道焦痕。师父突然闷哼一声,
我转头看见他右肩插着半截青铜刀——正是石台上那柄刻着蚩尤祭文的凶器!
"这刀认主..."师父的鲜血顺着刀纹渗入饕餮目,整条暗河突然泛起幽蓝磷火,
"陈家人的血,终究要还陈家的债。"水面漩涡骤起,九口悬棺应声而开。
棺中跃出的不是僵尸,而是九具身披苗银的女尸。她们颈间的银项圈刻着"言"字,
正是三十年前苗疆言家失踪的九位蛊娘。"好个借尸养蛊!"林凤梧剑挑尸煞眉心,
黄符燃起的瞬间照亮洞顶——那里密密麻麻倒悬着陶瓮,每个都连着青铜脐带,
如同巨大的蜘蛛卵囊。尸群突然结阵,银饰碰撞声里暗合奇门遁甲。
我摸出怀中的五帝钱撒向水面,铜钱却瞬间被腐水蚀成绿浆。师父咬破舌尖,
真阳涎喷在桃木剑上:"乾三连,坤六断,震仰盂——破!"剑锋插入水底的刹那,
暗河化作血池。九具蛊娘尸首突然跪拜,她们天灵盖中钻出赤红蜈蚣,
在空中结成蚩尤旗的模样。林凤梧扯下道袍掷向旗阵,北斗七星纹竟脱离布料,
化作金芒刺穿蛊虫组成的战旗。"凤凰锁!"师父突然将密室铜锁抛给我,
"用你的童子血开锁!"铜锁入手的瞬间,掌心传来灼痛。我咬破中指将血抹在锁芯,
青铜机括"咔嗒"转动,露出内里暗藏的半张人皮——上面刺着完整的《撼龙经》寻龙诀。
尸煞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。她嫁衣上的血莲褪色成惨白,银簪"当啷"坠地。
林凤梧剑锋抵住她咽喉,
却见两行血泪滑过敷粉的脸颊:"阿弟...莫杀..."师父如遭雷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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