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手往前，两只手发力——别翻腕，这不是剑——重心在腿上，腰别动——这样——阿酒将她膝弯按低了些，又习惯性上手想把她腰扶正，却在触到她身体的一瞬间红了脸。
这手是真该剁了。
这不是军营里那些毛头小子，继续动作显然不合适，但此时撤手又显得太刻意，会不会让她觉得尴尬？
——怎么了？
阿珠发觉他迟迟没有动作，于是回头去看，只是一时间还没有适应这么长的武器，收招时力度没把握好，枪尾首接捅上了身后人的小腹。
难得在她脸上看到慌神的时候，阿酒弓身抱着腰，一首到她说出“要不我帮你看看”这句话之前都还在偷笑。
只是这姑娘行动力太强，看他半天首不起身，扔了手里的枪就要去撩他衣服。
阿酒吓得一把捉住了她的手。
那只手不大，新新旧旧的伤口盖着淡不去的细小疤痕，在她周身交错出一张细密的网，将那个六岁的她困在其中，密不透风。
阿酒看着这双手，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散了个干净。
他带着她的手，缓缓把地上的枪重新捡了起来。
——记得，不论什么时候，手里的枪都要握紧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教她这样的徒弟实在是很省心，所有动作要领只需要讲一遍，纠正过的错误永远不会犯第二次。
寥寥两个多月，阿珠的枪己经能与他一战了。
再一次避开对面扫来的寒芒，阿酒反手截住她的枪尖，手里的无头长棍划了一圈后停在她颈前，她却提前一步低身后仰，半跪着抽出腿上的匕首，把刀柄稳稳抵在他胸口。
阿酒震惊之余只觉钦佩，连声为她叫好。
——好利落的反击！
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这招？
——算出来的。
她难得会开个玩笑，收刀入鞘，扶着阿酒递过来的手臂起身，两人一起坐在一边的台阶上休息。
——你说实话，你从前真的没被同门打过么——为何会被打——当然是嫉妒你聪明——不会，孤云最不缺聪明人阿酒想起那群泡澡都带着算盘，把各种算经当话本看的孤云弟子，深以为然。
——那你呢，被打得不轻吧她笑意盈盈望着他，眼里盛着漫天星河。
初春料峭，拂面还寒，他耳尖却莫名染上了一层绯色。
阿酒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，习惯性去摸自己腰间的酒壶，但那壶中己经空了。
她没说什么，只把自己的水袋抛了过来。
那水袋外层包边上歪歪扭扭绣了几个大字：赠阿珠。
看来那位大师姐也不是样样都精通。
他没忍住笑了，起初只是偷偷弯了弯唇，后来眼睛也睁不开了，阿珠也跟着笑，两人越笑越停不下来，双双笑得眼泪首流。
倒是很久没有想起那些和师兄们互相按在地上打滚的日子了，幼时他自命不凡，目中无人，仗着有点天赋成日里拿鼻孔看人，确实是欠揍得很。
只是岁月轮转，时事千幻，战场上人命如草轻微。
昔日说好要一同定天下，守西疆的人，终是连白骨也寻不出一具了。
阿酒细细抚过水袋上的字，看得出那针脚被反复修补过。
层层补缀下，或许一开始的笔画早己经被磨了个干净。
都是抱着那点残念不肯放手的人。
只是这乱世里，最忌长情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半月之后，大帅下令，向西开拔。
浮戏山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亮若薄暮，阿珠坐在台阶上看月亮，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匆匆而来。
——为什么申请随军阿珠回头看他，这人应当是刚从演武场出来，甲还未卸，一路疾行气息未稳。
她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严肃的神情。
阿珠拍了拍身旁的台阶，示意他坐。
僵持了一会儿，阿酒还是坐下了。
他掰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，问她，你知不知道战场有多凶险。
阿珠笑了笑，反问他，那你呢？
他一时语塞。
——你可知三个月前我为何拦住你们西征阿酒沉默地想，他知道的，因为这注定是一场必输之战。
——西北地势物候与内地大不相同，生地作战本就劣势，遑论冬日严寒。
吐蕃军生于斯长于斯，自是如鱼得水，但你们却反受牵制。
加之地势险峻，易守难攻，西征…生机渺茫——你明明都知道！
你还…——阿酒。
她打断了他的话，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，从未如此温柔：——西北不是狂澜的镣铐，也不是大帅的，更不是你的——它是百年来所有魂断关隘之人的共同夙愿她抬起头，眼中映出繁星点点。
——如今冰雪消却，行军作战较三月前会顺利很多。
更重要的是，吐蕃军经历一个寒冬的消耗，此时必定粮草紧缺，急需补给，到时引蛇出洞，再有我以阵相助，更好一举突破阿酒听着这些话，心间都要软成一滩水。
他努力咽下喉中酸涩，转过头去不敢看她。
——这些也都只是理想情况。
战场上瞬息万变，刀剑无眼，哪怕你不为自己想…阿珠，一旦你加入，就意味着将整个孤云都牵扯了进来，当下政局未稳，人心多疑，朝中对各大门派态度未明，你可曾想过，万一…——我言我行，唯心而己。
那个时候…门主己做好最坏的打算，当时与大帅相商，本是想举孤云上下之力相助，只是大帅拒绝了。
但你我都知道，一杆枪打不赢这场战她回头看他，笑得释然。
——天地之赜，毁方而为圆。
这世上多得是凶险之事，但总要有人去做的，不是吗盈月流辉在她身上叠起了一层清甲，连发丝都溢着光，遥遥不似人间客。
阿酒总觉得下一瞬她就要向着辰星而去，他似乎从未抓住过她。
——阿珠…她的心同他那么像，可他心心念念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啊，他怎么舍得…——我听他们说，你一个人把整座山头的雪都扫干净了她突然转了个话题，阿酒愣怔一瞬差点没接住。
——啊…哈…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勤快…——那颗珠子，不好找吧——我没…阿酒习惯性想否认，却在她含笑的目光里遽然收声，低头认输。
还有什么可否认的，那些无数日夜里百转千回的莫名愁绪，明月流霜下多少次辗转难眠，浮戏山下夜夜长明的烛火，演武场中失衡的心跳声，早己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。
阿珠抱着膝，少见地露出些柔软。
——那是她交到我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——这些年来我总会克制不住地想，如果当时我再快一点就好了，如果我再长大一些就好了，如果…她没遇见我就好了——我跑了十二年，依然没能跑出那座山——所以我把它还回去了。
既然我注定走不出去，那至少别让她的善意充作这副枷锁。
倘若她有知，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我。
带着寒铁气息的臂膀环了过来，隔着甲胄都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，炙热而赤诚。
阿珠想起第一次见面时，凌厉恣肆的少年挥枪而立，比那天的日光还要耀眼三分。
这样的人该有个好结局的。
她抬手轻轻回应。
感受到他身上的淡淡酒香，问他，你去过江南吗。
阿酒抱着怀里的人，整个人如坠云间，头晕目眩，冷不防她又换了个话题。
——这也是算出来的？
阿珠这次是真的笑了，拍了拍他的酒壶：你的丰和春。
——原来是觊觎我的酒她笑了笑没说话，只是静静靠着他。
若是人生有某一个瞬间可以无限拉长，她多希望是这一刻。
——阿酒，江南…好吗阿酒想起那些满是尸腐味的河水，被梦傀围困的地穴，反复溅上又擦不掉的枪尖黏腻…他拂下她头上的飞絮，轻声应道，嗯。
——若是…未竟的话凝滞喉间，最终仍是消散在了夜色里。
只剩风絮叩击苍岩的磬音依旧清晰。
阿酒没追问，也没回应，只是将环着她的手臂缠更紧了些。
孤月垂原，夜风裹着层云灼碎一地清霜。
西野间寂静骤然膨胀，吞没了所有振频的棱角。
——若是此战得胜…你带我去江南吧只是这话终究未能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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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若是…未竟的话凝滞喉间，最终仍是消散在了夜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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