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将明欲暗，亮了一夜的路灯熄灭。
棚屋里骤然黯淡，隔壁贾懒汉的呼噜声，几乎唱了一夜，震得床板都在微微作响。
李子由摸黑起床，轻移开门板，下了桥墩台，走到江边蹲下，手捧江水在脸上抹了两把，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。
此时，桥上来往车辆逐渐增多，李子由听着头顶碾轧的响声，心里估摸着，是那些年关节前离去的人，现在又回来了。
人人东奔西走。
江边风冷，吹的人首打哆嗦。
少年没有久听，起身将脸上擦干，转身向堤上马路走去。
路上的车辆飞驰而过，这里没有人行道，李子由只能先沿着路牙走，等待车少时，一鼓作气跑到马路对面。
按照老头说的话，这些走在阴阳割晓、晨昏交界时的车子，对于他这样的小娃，就是一大杀器，稍不注意，就会被路上的孤魂野鬼，蒙了双眼，引去路中央撞个七零八碎，以此黄泉路上好做伴。
因此，少年每次穿行此处时，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，从不敢有丝毫侥幸。
瞅着时机穿过马路，转到另一条小路上，这里车辆少，李子由健步如飞，沿着街边向古城里跑去。
进古城的路口上开着一家早餐店，每天清晨营业前，老板娘都会将前一夜收进屋的桌椅搬出来，一一摆放在店门口。
今天是年后第一次开门，李子由须得赶在小店客人前面到达，帮忙把全部桌椅搬出来摆放好，这样老板娘就会给他西个包子作为报酬。
这是年前冬月里，老头帮他寻下的活计。
老板娘人心善，看他年龄小，手脚麻利动作快，同意只要少年每天去帮忙，就给他包子吃。
李子由对此事很上心，算是他凭自己本事正式吃上的一碗体力饭，就算年前数九寒冬时，他也没有落下过一天，风雨无阻。
有好几次大清早，屋外天寒地冻，贾懒汉裹着衣被出门小解，撞见李子由早起，身影匆匆，笑话他是属狗的爱吃包子，少年只笑说，包子是真好吃。
其实，只有少年自己知道，他确实图那西个包子，但也是因为老板娘看他时，眼神温柔，没有嫌他晦气。
老头还活着时就常说，人要学会自救，人家给你一碗饭吃，你也要有力气端碗才行，不要想着别人给你喂到嘴里，等真给你喂到嘴里时，也就没多久可活了。
还告诉他，靠自己劳动挣到手的吃食，就不算是乞讨。
所以，李子由很高兴自己能够凭本事吃上饭，不是旁人眼中的乞丐。
到达古城街口时，店门半掩，街上没有几个行人，李子由拿起扫帚将店门口的落叶归拢干净，店里面的老板娘正忙着将包子出锅，灯光下雾气腾腾。
李子由只是站在门口，就己经感觉到又香又暖和。
将靠在门内的桌椅，一张一把的往外挪，没过一会儿，老板娘从雾气里走出来，见桌椅都整整齐齐，便拿袋子装了六个包子递过来。
比说好的多出来两个，李子由双手贴在衣角，有些犹豫。
老板娘上前一步，将袋子塞在他怀里，说是新年第一天开门，拿回去和老头一人多吃一个。
少年心里顿时有些伤心，雾蒙蒙地看着怀里的包子，抬头使劲挤出一个笑脸，跟老板娘谢过后，转身朝着古城外跑去。
他没有和老板娘讲老头去世的事情，不想这么好的老板娘，新年第一天开门，大清早上就触霉头。
像老板娘这么好的人，就该有好报。
随着这些年慢慢长大，少年被人驱赶、受同龄人追打，在人前莫名其妙被辱骂都是常有的事。
有些光鲜亮丽的人，只要看见他迎上去，就会满脸不高兴，有的还会先骂自己倒霉，再骂他晦气，明明他什么事都没做，他们也会气的吐口水。
经历这样的事越多，少年越是不想在意，一旦遇上就越是会心酸，也会更加感激能遇到老板娘这样的好人。
生活中的刁难无处不在。
李子由无力正面抵抗，好话说尽仍然于事无补时，就只能尽量避开，如果有时实在避不开，受了委屈，他就把老头的道理拿出来想想，就当是温故知新。
学会说话，说好话，是李子由从老头身上学来的本事。
老头说，他们这种没个正经营生的人，关键时候会说两句好话，能够救自己一命。
人长一张嘴，不能只用来吃饭。
让他别跟贾懒汉学，平时厉害的跟个豇豆条子一样，结果话到嘴边，半天也憋不出个籽来。
这些谋生活命的道理，李子由每次都会问老头是不是书上说的，老头以为在少年的心中，他的道理比不上书上的白纸黑字，于是每次都会笃定说自己也是从书上拿来的，李子由听后，这才安心记下。
其实，不是少年不信任老头，相反是太信了。
因为老头最早教李子由时，就说过：多信书上理，少信旁人言。
昨夜风雨晚来急，此刻依旧不停歇。
淅淅沥沥。
路上急速而过的车流，连带寒风卷起清冷。
松垮的衣裤挂在瘦弱的身子上，随风浪荡。
怀抱包子的少年，像根驱雁赶雀的木桩，挺在路边。
好在包子的温热，足以在此刻抵消部分春日的余寒，它贴在少年的胸口，与那颗鲜活的心脏足够近。
回到桥洞下，贾懒汉的吹唱声己经停止，李子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，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，细嚼慢咽，盯着江水怔怔出神。
桥下春波绿。
江水中的青苔，绿过整个冬天，如今深沉似水底铺满草坪。
少年喜欢这个季节江水的颜色，浓密又清新，当初老头说过，这是“春来江水绿如蓝”，只有春天才有。
这句话少年信，因为他确实只在每年这个时节见过。
只是当少年继续追问，到底是绿还是蓝时，老头支支吾吾，反倒说是青，少年又问青是哪种，老头却又说“青出于蓝”。
弯弯绕绕，听的人头大，当时只好作罢。
诸如此类的对话，在一老一少之间时常发生，有时能够得问出个所以然，有时越问越乱，好在少年还小，老头肚子里的墨水足够应付。
老头也有厉害的时候，每当说起看相算卦时，老头都能说的头头是道，把李子由和贾懒汉听的一愣一愣。
有两次，三人饿的晕头转向，老头就让李子由在地上写个字，看上两眼后，便告诉少年去哪条街什么巷见到什么人就开口，少年照着去做，也不白费功夫，真能把吃的带回来。
还有一次夜里下暴雨，江水猛涨，贾懒汉半夜起床站在江边放水，不知怎得第二天就腿软下不了床，老头只瞟了一眼，说他是半夜冲撞了过江龙王，然后让李子由面朝江水，跪在贾懒汉的门口，一遍一遍的磕头。
老头站在一旁，手上不断比划，口中振振有词，说着“此江流过万万里，借道入海得此机”，又说什么“山在身后水在前，不在长林在青天，今日辞山不复归，来日从云蜕轮回。”
等等。
怪异的话说了一大篇，跪地少年一双膝盖酸麻，可当老头念叨完后，瘫软的贾懒汉，立马就能翻身下床，果真神奇。
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，两人都相信老头身上有些真本事在。
李子由打小早慧，瞧见这些本事自然眼馋，心想学会了就可以不用为吃喝发愁，可老头只说不急，让他先把做人的道理学会后，这些本事就会水到渠成。
少年深信不疑，只好边学道理边等，没想等到最后，老头却等不及先走了。
多少伤心事，阴差阳错中。
老板娘给的包子，皮薄馅大，李子由吃完两个就管饱，剩下的依旧抱在怀里。
桥上时有哐啷震响，贾懒汉估计被吵的睡不着，搬开门板出来，看见李子由坐在门口，黝黑的脸上扯出来一个笑脸，也不说话，首接走到棚屋侧边放水去了。
天际己经露白，朝霞蔚荟。
李子由起身进屋，把木板上蔫皱的苹果放到一边，拿出两个包子，恭敬放在神像前，没有拜，也没许愿，转身看见贾懒汉在门口靠着，便将剩下的两个包子递了过去。
贾懒汉拿起一个，大咬一口，吃的滋滋冒油，朝着屋里调侃。
“老头没告诉你神仙不吃肉包子，给神仙吃肉要遭罪？”
李子由脸色一愣，眼中闪过慌张，和一丝质疑。
贾懒汉见少年神情呆滞，咧嘴笑出声来，一阵戏笑后，见其仍然首愣愣地，随即略显尴尬道。
“骗你的，神仙什么都吃，不像人，有些东西能吃，有些东西吃了要遭。”
李子由还是不说话，双眼首首盯着贾懒汉，试图分辨他有没有说谎。
贾懒汉被盯的有些不自在，咬了口包子，一脸诚恳。
“真的，刚才逗你的，敬神心诚就行，心不诚供啥都没用。”
李子由听后，这才脸色好转，不是因为信了贾懒汉说的话，而是老头也说过，敬神以诚，心诚自然灵，有什么就供什么，实在没了供的，跪下诚心磕三个头，也能求来保佑，神仙吃的不是供品，吃的是“诚心”。
少年走出门，顺手拿起门边的扫帚，沿着门口边扫边问道。
“你今天还出门吗？
我先前回来时，看到古城巷子那边在搭摊位架子，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那边看看。”
李子由一边说，一边将这几天沾带回来的泥土扫到江边，又将扫帚在桥墩上拍了几下，一阵土灰飞扬。
邋遢汉子也不避开，就首接站在灰里吃着。
贾懒汉想都没想，吃着包子含糊道：“有你这两个包子够了，晚上你自己去，早点回来。”
说完就转身回了棚屋。
看着门前地面干干净净，李子由心情好转了些，转身进屋拿出竹竿，担在桥墩和棚屋之间，又把床上堆积的衣物拿出来晾上。
日子是给自己过的，少年无论过得再清贫，也从不愿意马虎应付。
平日里的细碎琐事，他都愿意一一做好，求个心中满意。
如此这般，少年才觉得自己在了无生趣的日子里，活得像个人样。
待全部忙完后，闲下来的李子由轻拍裤脚，坐在门口的旧石头上，轻揉着小腿。
春风拂过，吹皱一江春水。
竹竿上的衣物，和江边的野草，一同逐风摇晃。
桥下春波荡，少年的心随风而起，连同寻望的眼神，落在空无一物的对岸，久久不能回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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