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门相师

暮色中的云阳乡像块发霉的粟饼，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艾草焚烧的焦苦。

秦昭跪坐在漏风的茅屋里，握着陶碗的手掌被篝火映得忽明忽暗。

草席上的女童突然剧烈抽搐，裹着葛布的瘦弱身躯在月光下绷成一张弓。

"阿禾！

"陶碗摔碎在夯土地面，浑浊的汤汁溅上褪色的《墨经》残卷。

秦昭扑过去按住妹妹滚烫的额头，指腹触到颈间突突跳动的血管——这具十岁孩童的脉搏，正以每分钟一百二十次的频率在死亡线上挣扎。

三天前，当现代工程师的魂魄在这具十五岁秦人躯壳中苏醒时，迎接他的就是这般炼狱景象。

父母棺木停在院中，十二岁的阿禾蜷在草席上高烧呓语，灶台陶瓮里仅剩的粟米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。

"兄长...水..."女童干裂的唇瓣渗出鲜血，指甲在秦昭手腕抓出数道血痕。

墙角竹筒早己见底，秦昭的目光突然落在堆积的粟米上。

他抓起一把颗粒塞进嘴里咀嚼，黏稠的淀粉在唾液淀粉酶作用下分解出甜味——这是制作醴酒的关键。

破陶瓮被架在篝火上时，月光正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，在粟米堆里投下斑驳银霜。

秦昭用石杵将黍米捣成碎末，忽然瞥见墙上挂着的艾草人偶。

那是三天前乡里巫医留下的"驱疫法器"，此刻正随夜风摇晃，在土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。

"粟三斗，水一石，曲蘖二升..."秦昭默背《齐民要术》的记载，将嚼碎的黍米混入粟中。

发酵温度需要控制在三十五到西十度，他劈开竹片刻上刻度，用蜂蜡封住中空竹管制成简易温度计。

当竹管插入粟堆时，巫医刺耳的铃声突然在院外炸响。

"夜半炊烟，必是瘟鬼作祟！

"柴门被牛角杖撞开的刹那，秦昭迅速将温度计塞进阿禾的草药包。

满头鸟羽的老巫医踏着禹步冲入屋内，手中铜铃几乎戳到少年鼻尖："酉时生火，冲犯太阴！

"秦昭护住昏迷的妹妹，余光瞥见巫医腰间晃动的药囊——那是用雄黄与朱砂填充的"辟瘟符"，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猩红。

老巫医突然抓起陶瓮中的发酵粟米，混着唾沫往阿禾额头涂抹："此女魂灵己被疠鬼所噬！

""且慢！

"秦昭抓住巫医枯槁的手腕，"此乃墨家驱疫秘术。

"他扯过墙角的《墨经》残卷，指着其中"酒气御瘴"的记载："家父曾为巨子门下，以阴阳五行之理酿药酒..."铜铃突然静止。

老巫医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中收缩成针尖："墨家早绝于秦地！

"枯爪般的手掌猛然掐住秦昭咽喉，腥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："说！

何处偷学的方术？

"窒息的眩晕中，秦昭感觉胸前的玉坠突然发烫。

那是父亲临终前挂在他颈间的墨玉，此刻正透出诡异的青光。

老巫医如遭雷击般松开手掌，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篝火堆，燃烧的柴薪滚入粟米堆，瞬间引燃茅草屋顶。

"走水了！

"纷乱的脚步声从西面涌来。

秦昭用浸湿的麻布裹住阿禾，正要冲出门外，突然听见陶瓮中传来细微的"咕嘟"声。

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顶开泥封，浓郁的酒香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。

火光中，里正嬴稷的青铜剑劈开浓烟。

这位因儿子战死匈奴而半头白发的老吏，此刻正用绢布捂着口鼻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狼藉的屋内。

他的靴底碾过燃烧的《墨经》残卷，忽然在酒香弥漫处停住。

"私酿醴酒，当黥为城旦！

"剑锋抵住秦昭咽喉，里正的声音比剑刃更冷。

秦昭感觉怀中的阿禾在剧烈咳嗽，混着血丝的唾液浸湿麻布——这是肺炎球菌感染的典型症状，酒精蒸汽或许能争取时间。

"此非醴酒，乃药引。

"秦昭迎着剑锋抬头，"大人可闻酒中艾草苦香？

"他故意晃动陶瓮，让里正看清漂浮的艾叶，"墨经有载，酒气上行可通肺窍，艾烟下行可驱瘴疠。

"嬴稷的剑尖微微颤动。

在他身后，几个差役正用木桶泼水灭火，升腾的蒸汽裹挟着酒精分子在屋内扩散。

老巫医突然指着陶瓮惊叫："赤蛊！

酒中生赤蛊了！

"暗红的菌膜在酒液表面舒展，这是红曲霉自然发酵的迹象。

秦昭趁机抓起竹简："《墨辩》有云，赤者火德，正克金行之疫！

"他蘸着酒液在残简上画出五行相生图，"今夜太白犯昴，金气过盛酿成时疫，当以火德镇之！

"青铜剑突然归鞘。

嬴稷抓起陶碗舀酒痛饮，浑浊的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滴落："云阳乡三月亡者百二十人。

"他通红的眼睛盯着秦昭，"若此酒救不得人...""愿受车裂之刑。

"少年嗓音清朗，火光在他眼中映出两簇幽蓝。

嬴稷将陶碗摔得粉碎，转头对差役喝道："押他去官署酒窖！

一夜之间酿不出百石清醴，明日辰时腰斩弃市！

"子时的月光像把冰刀剖开云层。

秦昭在官窖中摸索着陶瓮，指尖传来发酵产生的细微震动。

他偷偷拆开三捆作为酒曲的蘖米，将温度计插入不同的发酵位点——这是要培育不同菌种制作广谱抗生素。

"兄长..."虚弱的声音从窖口传来。

阿禾不知何时挣脱了差役，小脸上还带着高热潮红。

她颤抖的手掌摊开，露出半块磁石："爹说...墨匣要用这个..."秦昭浑身剧震。

他想起父亲临终时含糊的"血祭墨匣"，急忙用瓦片划破指尖。

血珠滴在磁石上的瞬间，地窖突然响起机括转动的咔嗒声，墙角砖石轰然移开，露出尘封的青铜机关匣。

"日月星三辰锁..."秦昭抚摸着匣面凹凸的纹路，突然将磁石按在代表"昴宿"的位置。

齿轮咬合的声响在静夜中格外清晰，匣内泛黄的羊皮卷上，朱砂绘制的曲辕犁图纸正在月光下显现。

窖外突然传来马蹄踏碎寂静的声响。

秦昭将阿禾推进暗格，自己抱着酒瓮滚到门边。

透过地窖缝隙，他看见县丞的皂盖轺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车辕上悬挂的青铜量器正随着颠簸叮当作响。

"好烈的酒气！

"县丞陈邈的八字须在夜风中颤动，这位掌管云阳赋税的官员，此刻正用鹿皮手套蘸取酒液品尝。

他的瞳孔突然收缩："这清醴的成色，竟比少府贡酒还要澄澈？

"秦昭伏地而拜："墨家秘法，可使三斗粟出一石醴。

"他故意将出酒率多说两倍，余光瞥见陈邈腰间的算筹——那是用来计算酒税的"六寸为尺"秦制量具。

"按《仓律》，私酿者每石罚徭三十日。

"陈邈的玉扳指敲打着陶瓮，"此窖可容百石..."他的声音突然被驿道传来的马蹄声打断，浑身是血的驿卒滚落马背："匈奴破萧关！

"地窖的陶瓮突然集体迸裂，剧烈的发酵产气震碎了泥封。

陈邈的官袍被酒液浸透，却浑然不觉地僵在原地。

秦昭趁机抓起暗格中的曲辕犁图纸："大人！

若允我墨家机关术助阵，三日可筑冰墙阻敌！

"月光在羊皮卷上流淌，精密的齿轮结构与流体力学图示，让陈邈的呼吸陡然粗重。

他忽然扯下腰间铜印按在图纸上："给你三百刑徒，天明前交出守城机关！

"五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，秦昭正用硝石在水槽中制冰。

阿禾抱着磁石蜷缩在角落，突然指着图纸边缘的星图："这里有颗红星在动..."她的话被骤然响起的号角声淹没，北方的天际己泛起血色的朝霞。

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，三百名刑徒正用秦昭设计的滑轮组吊装冰砖。

蒙着面纱的少女策马掠过工地，突然勒缰看向正在计算抛物线轨迹的秦昭。

她腕间的玉环与秦昭颈间墨玉同时泛起青光，旋即纵马消失在扬尘中。

"那是阴阳家的星官！

"陈邈的声音在颤抖，"小子，你究竟在墨匣里看到了什么？

"秦昭握紧冰凉的墨玉，图纸背面的血字在眼前浮现："七杀出，紫薇黯。

墨守非攻，难敌帝星降世。

"北风裹挟着冰屑掠过唇畔，他尝到了宿命般的铁锈味。